淩國雙見她一臉“我說到做到”的覺悟,後面的話很有些難以啟齒。
他原是有備而來,可眼見她如此平和的接受了他的安排,反倒讓他滿腔的訓誡無處可說。
他沉吟須臾,還是開口道:“阿棠,你年幼喪母,我又忙于戰事對你疏于看顧,後來你長兄長姐也陸續離開你身邊。喬兒和蘭兒自小長在母親身邊,你不願與他們一起,執意一個人住在最遠的院子……我知道,正因為此,你從小到大都是個有自己主意的。也正因為此,你想要什麼,想做什麼,我從來都縱着你。”
“為父不曾對你期望什麼,隻盼你能平平安安、舒舒服服的度過一生。可漓國那麼多好兒郎,你卻偏偏選中了月褚甯。”
提起月褚甯,他目中洩出一絲“恨鐵不成鋼”的情緒。
“他身份特殊,本就對你十分不利。你不知道,自從月褚甯進了将軍府,有多少雙眼睛在盯着你,盯着将軍府。”
“唉……”
淩國雙上了些年紀,可到底将門虎子,平日裡中氣十足看着很有精神,但近些日子大概是操心事太多,逐漸生出幾分老态,如今一聲重歎,更顯衰邁。
“日後你若無事,還是專心讀書寫字,練練武也可,隻是那修行入道的事就莫要再想了。至于月褚甯,你既不似從前那般對他心有執念,便該想想與他和離一事。”
許是怕她心中生怨,他語重心長道:“我原是想你突然對什麼修行修煉有了興趣是好事,也可收斂收斂從前那恣意妄為的性子。可今日你突然展露一手,為父越想越覺得不妥。你年紀還小,不懂流言可殺人于無形。今日你的那個什麼陣法若被有心人瞧見,必将置你于輿論之中,而你又與月褚甯牽扯頗深,彼時風言風語起,平生禍端啊!”說到後面,他又激動起來。
翡微靜靜聽他說完,始終面色平靜。
淩國雙卻似乎誤會了她的意思,無奈的自顧自說:“我知你心中有怨,隻是有些事你不懂。”
“你有的别人也有,或許能論個是非。你有的别人沒有,是是非非便全憑一張嘴。你說你用的是道法,可有想過若别人都說是妖術,你又如何自證?”
翡微:“……”
淩國雙這話她信,以前聽師兄師姐他們說過,在俗世曆練的時候,沒少被人當成怪物追着喊打喊殺。
這世上有人信道法自然,有人信佛祖慈悲;有人信鵝下金蛋,有人信錢可通神。
有人信自己,有人什麼都不信。
都說是非在目,其實是非在心。
他所擔憂的,并非毫無道理。隻是她從未在意過這些,天生萬物,本就萬物迥異,言人人殊實為平常。人隻要心念堅定,旁人的目光和評論又有何重要。
她猶自想着,沒有正面回答。
淩國雙看了她一會兒,忽然站起身。翡微以為他要走,正打算起身相送,誰知他向她走近幾步,擡手輕輕摸了摸她的頭。
寬大而溫熱的手掌覆在她頭頂,翡微甚至能感受到他掌間粗厚的繭子。
她已經許久未曾被人當成孩子般對待,仰頭呆呆看向面前這個鬓發發白的中年男子,一時怔然。
自從她在這具身體裡醒來,從未這樣近的觀察過淩國雙。他眼角的皺紋已經深重,雖目中尚存銳氣,卻已是飽經風霜的憊意。
他也曾是戰場上英氣勃勃的青年将軍,而今隻能在将軍府這一小片天地為兒女計量。
淩國雙目光柔和,摸着她的頭說:“阿棠,隻要将軍府還在,總能護你一世周全。我對你别無他求,隻希望你尋個良人,生下幾個孩子相夫教子,踏踏實實過好一生即可。如此,為父才有臉見你天上的娘。”
翡微眨眨眼,第一次認真打量這個對她來說依舊陌生的男子。
他目中的疼惜那樣直白,渾厚的聲音裡藏了不易察覺的溫柔。縱使他的話她并不認同,但也許,這就是所有父母對子女最大的期望——平安、穩當、遠離一切可能的危險。
她看着淩國雙,卻想起了自己的師尊。
師尊總是冷冰冰一張臉,從來不笑,也從來不會說什麼憐惜的話。但他将所有毫無保留地教給她,讓她從一個普普通通的平凡孤兒,變成了劍術靈法俱強的道修。
師尊常說,這世上沒有誰能護得了誰一輩子,你隻有站得足夠高,能力足夠強,才有選擇的資格。
這大概就是為師者和為親人者的不同。
可惜,淩國雙的期盼對錯了人。而她占用着人家女兒的身體,終歸無法理所當然的拒絕一個父親對女兒的關愛。她安靜地點點頭,落在淩國雙眼中是難得乖巧聽話的模樣。
有一瞬,淩國雙覺得小時候那個讨人喜歡的小女娃又回來了。
那時候的阿棠還會對他笑,還會天真無邪的叫他一聲阿爹。往日記憶雖遠猶新,淩國雙心緒蕩漾,竟蓦然生出幾分酸澀苦楚之情,眼眶便不由一紅。
他側開頭,沙啞着聲音念叨了兩句:“你明白便好……明白便好……”。
淩國雙走了之後,翡微望着窗外發了許久的呆。
縱使淩國雙出自好意,可這好意若非心中所求便隻是負擔。
世間對女子的期望似乎隻限于相夫教子,繁衍子孫。似乎隻有這些才足夠成為判定女子幸福的标準。至于女子想要什麼,能做什麼,都好似不是什麼值得思考的事。
這樣想想,雖然她是個孤兒,但有幸被師尊領入道門後,便沒聽過任何“女子應該如何”、“女子不該如何”之類的話。
修道中人,向來沒有男女之别,畢竟修煉這事,各憑本事。
可她也明白,世上能潇然塵外的人,少之又少。
她看向窗外的庭院,雕欄玉砌,八窗玲珑,富貴權力皆體現在一磚一瓦之上。世人大多窮盡一生追逐名利,可所謂的榮華其實也不過一所黃金牢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