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思渠慌亂一瞬,穩住聲音,低喝道:“陸依山,你好大的膽子,還敢登我齊家的門!”
當日東廠番役奉命查抄泮冰館,碰巧停留此間的齊公子也被當成嫌犯帶回去受審。他是吃慣金粟銀米的脾胃,哪裡消受得了這份屈辱。出來後雖無傷大雅,卻也把東廠連同九千歲一道記恨上了。
如今仇人見面,自然是分外眼紅。
陸依山抛了弓箭,接過帕子慢慢地擦拭指尖,眼光從葉觀瀾身上一掠而過:“這是什麼神仙居所麼,隻需真佛入,不許咱家這等俗人踏足?”
他不笑則已,一笑就讓齊赟想起在獄裡受的那些細碎折磨,渾身骨頭散了架的痛,打心底騰起股焦躁。
“督主哪裡是凡人,您分明是地獄裡爬出的兇神惡煞,齊家廟小,容不下您這尊大佛。”
陸依山笑得很混賬:“廟大廟小不打緊,左不過橫豎都能進。公子這麼瞧着我的靴子作甚,難不成是想效仿高力士,替咱家脫回靴麼?”
齊赟那張過了病氣的容長臉十年難得一見的紅了一回,指着他肆意踩在扇面上的腳,氣得說不出話來。
葉觀瀾偏過臉,輕聲咳了兩下,打了個噴嚏。
陸依山覺得他打噴嚏的樣子很好笑,貓兒似的,細聲細氣......陸依山将蟒袍一掀,腿架到奉酒的案幾上,目光如炬道:“東廠收到消息,說有人在蓁華園結黨聚飲,咱家奉命前來一探究竟。”
齊赟反駁道:“古人尚有聚飲蘭亭的風雅事,我仿古先賢有什麼不對?大梁律哪章哪頁明言,邀三五好友吟詩作對,就要背上結黨的嫌疑?”
好一副伶牙俐齒,這要換成二公子,陸依山興許能忍上一忍,可齊赟是嗎?
沾着“竹馬之交”四個字,真當他能愛屋及烏,陸依山後悔把弓扔早了。
“搜!”
手下番役似是感受到了督主的不快,猶如脫牢的兇鬼猛蹿出去,驅得席間諸生作鳥獸散。胡琦更是不知被誰一腳踹下湖,喬裝成孔小乙的陸向深撣撣袍角,深藏功與名地吹了個口哨。
陸依山收回腿,不疾不徐地踱到齊赟跟前,指間夾着封邸報,拍到他胸口。
“看清楚,刑部楊大人親自簽發的緝捕令,上頭官印還是新鮮的。”
陸依山道:“傳聖上口谕,翰林院大學士齊耕秋谄上媚下,自折名節,企圖以《閨閣懿範》之歪說結納宮闱。聖上下旨申饬,褫奪齊氏宗祠丹書鐵券,責令齊耕秋閉門思過,罰俸半年,欽此。”
他咬重了“自折名節”的字眼,當着一衆古文派學子的面,齊赟打了個激靈,臉色刷白。
不,不對。
如果隻是私刊書籍向外戚示好,昭淳帝不會震怒至此,罰得這般重,難不成.......齊赟眉頭漸擰成了一個“川”字,冷汗淌了下來。
陸依山神情愉悅,不厭其煩地解釋道:“說來咱家真是替齊家不值,閣老将心照明月,奈何明月落溝渠。咱家不過是把泮冰館裡搜到的草印本呈交禦覽,怎料壽甯侯為求自保,搶在前頭将齊閣老供了出來。若非如此,聖上何至于動此雷霆之怒呢?”
齊赟孤身而立,四周的人跟景逐漸虛化模糊,隻剩下各色異樣的目光如此強烈地打過來,刺得他原形畢露,又無處遁逃。
谄上媚下,結納宮闱。
這些字眼仿佛是世間最鋒利的匕首,将他苦心維持的光風霁月擊成碎沫。在這一瞬裡,齊赟感覺自己仿佛被盤剝得□□,光裎着身子接受審視那些惡意的打量。
胡琦被打撈上來,濕漉漉地扔在那,齊赟避之不及地退後兩步,薄淡的瞳仁裡閃爍着深濃的厭惡。
都是拜這些人所賜。
今日的搜查來得沒頭沒尾,葉觀瀾看得出來,督主好似有些氣不順,這是借着搜查之名撒潑來了。
亭外園子裡被攪得亂七八糟,葉觀瀾脫了鞋踩在氍毹上,走得屏息靜氣。
亭子傍山而建,地勢欹斜,酒案設在半層台階之上,中間尚有屏風相隔。葉觀瀾側過頭,隔着屏風看陸依山的輪廓。
“督主今日隻是來查宴飲的嗎?”
陸依山說:“二公子還想咱家來查點别的?”
“豢養豪強、妄議國策、仗勢欺人,”葉觀瀾說,“這些都值得細查。”
陸依山撿過二公子“遺落”在地的小扇,拿在手中把玩:“說話不算、擅作主張、心猿意馬、同床異夢,這些要不要查?”
葉觀瀾蹙額說:“這些聽着,好像不都是一家之過。”
“當然不是。”陸依山翻了個身,側肘撐額,小扇沿着影子虛滑過葉觀瀾的胸膛,“除了二公子,誰還有這份好丘壑,犯錯也能犯的四角俱全。”
那扇尖分明沒有觸摸到,卻讓葉觀瀾不因不由地蹿起一點被摩挲的緊繃感,他輕聲說:“同床異夢,觀瀾自知配不上。”
“你配不上嗎?那晚紅妝霞帔與我同眠,半夜連踩墩都甩開的人又是誰?”陸依山漫不經心地說着,“前腳剛說完同船渡,後腳便鑿了咱家船艙。欺負純情小太監,二公子可以啊。”
葉觀瀾耳尖紅了,仍緩聲道:“古洛河的事,原隻為了給胡琦一個教訓。鬧事的舉子非受我驅使,碰巧古道熱腸罷了。”
陸依山深以為然地“哦”一聲,猝不及防推開屏風,單臂勾腰将人壓去了案上。
湊近了,葉觀瀾聞見他身上似有若因若無的酒香味。
歡喜在外急得團團轉,兜裡揣的酥糖渣撒了一地,像隻滿地找食的小鹌鹑。他忽地頓住,兩耳一支棱:“什麼聲音?”
陸向深靠在枝桠間,仰脖往嘴裡扔着花生:“督主在裡頭與公子議事,你瞎操什麼心,怕九千歲吃了他不成!來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