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眼當今朝堂,除了已故晉王外,先帝膝下諸子皆受分封,留于鎮都的王室子弟寥無幾人。
滿打滿算,昭淳帝身邊可用的皇親不超過十指之數,其中最受信賴的當屬先帝一母同胞的幼弟,當今聖上的皇叔,福王劉瑧。
說起這個劉瑧,實乃先帝諸兄弟中脫略形骸第一人。雖天資聰穎,卻生性散漫,從昭淳帝即位東宮之日起,便自請辭去了封地。聖上體恤其年長,特許他在京開府開牙,動辄也好傳他進宮一叙叔侄情誼。
按理監聽朝野動向,本為錦衣衛或東廠的分内之責。然昭淳帝深谙錦衣衛與外戚間的瓜葛,唯恐聶岸等人旁午構扇,是以差事并未落到他的頭上。
而前世這個時候,陸依山人也未在京中。以昭淳帝多疑的性格,如此隐秘之事,自然隻能托付給身邊親近之人。福王腦瓜子好使,在朝又無權勢可言,當是行事的最佳人選。
齊赟意欲借刀殺人,在今日這場合必然有所安排,不出所料的話,小亭中的另一人當就是福王劉瑧了。
據葉觀瀾所知,這位劉皇叔雖不理朝堂紛擾,但十分熱衷經濟實務。聽聞他近來好像一門心思撲在江南的稅賦改革上,葉觀瀾心中頓時有了成算。
論戰一觸即發,冬日冷冽的空氣裡彌散着緊張的火藥味。曾雉額浮青筋、拳攥鐵硬,剛要說話時,葉觀瀾适時打斷了他。
“思渠兄看人的眼光果然精準,如何就知曾兄于此事上頗有心得,竟日謀劃,隻等與人暢辯一二。”
起初曾雉還有些犯迷糊,不知自己哪來的心得感悟,直到對上二公子那雙笑吟吟的眼,才反應過來他指的是自己閑來信著的那篇稅改策論。
曾雉不傻,早看出今日的流觞宴就是個引他入彀的圈套。當科舉子妄議國事,傳揚出去可是僭越不恭的大罪,奈何已經被拱上了風口浪尖,他隻能硬着頭皮作答。
“治世講求以史為鑒,胡公子若讀過前唐《貞觀政要》,豈不聞太宗皇帝與諸臣子的草創與守成之論乎?”
胡琦酒囊飯袋一個,《風月寶鑒》倒讀過不少回,哪曉得什麼貞什麼要,見問支支吾吾地答不上來。
曾雉蔑然一笑,道:“房玄齡因從太宗定天下,出萬死而遇一生,故言草創重要;而魏征擔心太平天下易生驕逸,遂道守成不易。依在下愚見,二位權臣所言皆有失偏頗。草創與守成之重分明颉颃相當,一國若要傳祚永久,當以守成之心,行草創之舉。我朝在這上頭早已付諸實踐,譬如,江南之地的稅賦改革。”
一語落點,齊赟在旁輕皺了眉。
胡琦叫嚷道:“問你兩者孰重,跟這打什麼太極?國策之論,與稅改又有何幹?”
葉觀瀾決然掙脫齊赟的桎梏,神色一凜,出言道:“江南稅改,關乎八府民生,如何就與國策無幹?朝廷攬才,講求的恒乃經世緻用之學問,從不隻有非此即彼的口舌之争,曾兄另辟蹊徑,怎麼就成拘懦怕事?”
他話音清朗,和着飛珠滾玉的泉湧聲淌過巉岩,汩汩洩進非無罅隙的抱山亭中。
劉瑧坐姿散漫,半邊身子斜倚在歌伎肩頭,雪白的長髯上胭紅點點,腮邊還殘着一痕芳唇印。他聽着外間争論,屈指有一下沒一下地點在案上。
“這說話的是誰?”
玉桉笑盈盈地舉杯挨過來,嬌聲道:“禀王爺,好像是葉相家的二公子,聽說品貌可人得很,頗有王爺當年風采呢。”
劉瑧受用地一挑眉,觑眼瞧了瞧她手裡的酒杯。玉桉會意地将酒水銜于唇齒間,含笑勾着福王脖頸,軟下腰與他吃了皮杯。
這時候無人留意到劉瑧的眼底倏忽閃過一絲精芒。
曾雉還記得葉觀瀾在那兩頁策論上作的批注,對苛稅之重未加詳陳,隻道舊年稅法落于窠臼,不适宜江南等地日漸興盛的商事經濟。他将稅法變革視為草創之舉,卻言其根本用意在于鎮守國運基業。
“承平世界,諸輩皆道守成為重。然在下以為,守成之要非隻有守住基業、樂享太平,唯其富民強國,四方賓服,方可謂守成有終。江南稅改于不變中求變,恰也映證了當國者未必要在守成與草創間分出個高低,二者互相激勵,謀國為上方是正理。”
字字珠玑,擲地有聲。
在場衆人皆聽得忘神,隻獨首倡論辯的齊思渠臉色有些難看。
大梁國策之争由來已久,建鎮西北隻是其中的一個縮影。原以為眼下這話題炒得火熱,曾雉又年輕氣盛不知進退,今日但凡有半個字犯在了忌諱上,都能經由福王之口傳入聖上的耳中。
可誰知這書呆子竟像突然開了竅般,不僅隻字不言西北之事,還巧妙地将話題引到朝廷正在推進的稅賦改革上,看似歌功頌德一通什麼也沒說,實則卻别出機杼地給出了一個兩全的解答。
“哈哈!好!少年英才,大有可為!”
正思忖間,小亭槅門齊唰唰打開,福王劉瑧倚紅偎翠地走了出來。
諸生屏氣行禮,連齊赟也掀袍跪了下去。劉瑧目不斜視,走到因腿腳不便遲了半刻下跪的曾雉跟前,擡臂托住了他。
“你叫什麼名字?”
曾雉怔怔地,像被眼前煊赫的天家威勢震懾住,葉觀瀾便替他答道:“回王爺,該生姓曾名雉,鄉貫婺源,昭淳二十四年的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