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道是曲水流觞,蓁華園裡泛酒的流水卻又有不同。
園子主人從前乃闵地一富商,交通海上,對那蓬萊之地的新巧物設深得真髓。園子正中架起了三層戲台,一場謝幕,諸樂大奏,水從地下噴出來,沿着樓前竹道曼衍而下。便在春寒料峭時節,那上遊來水也不砭骨,聽聞是引了地下溫泉水注入之,機擴工巧令人稱奇。
曾雉一時看呆了,呆過後垂下眼眸,看着自己袖口破爛的線頭,一下一下,飄蕩在沁脾的香風中。
“在想心思?”
身後蓦然響起的聲音吓了他一跳,曾雉轉頭,又驚又喜:“二公子也來了。”
無論前世或今生,葉觀瀾提起這類的宴飲酬酢便頭疼。況且流觞宴說白了,就是一幫簪纓子弟聚到一起,賣弄學識、顯擺權勢。葉觀瀾在不喜之外,更多的還有一絲反感。
然而曾雉不明就裡,以為隻是場普通的清談會,穿着一件水洗到泛白的夾襖就來了,在滿園錦繡裡顯得格格不入。
不多時,四面就響起了嗡嗡的議論聲。
葉觀瀾看着曾雉局促的神态,想也知道前世流觞宴上,他必是受了同席之人不小的羞辱,方會說出“諸君皆為刍狗輩,我當登高唾面之”的狂浪之語。而這番話後來也被别有用心之人拿去大做文章,彈劾他生性狂悖、目無綱紀,難當社稷大任。
“許你來吃酒,不許我來瞧個熱鬧嗎?”
葉觀瀾含笑如故,一頂大紅羽緞鬥篷将他的面容襯得冰白如玉,透着股内斂的清澄,在身遭亂花迷眼的喧雜裡,他仿佛是此間唯一的清明。
曾雉舒了口氣,淡淡道:“也對,如二公子這樣的人品,才堪登此大雅之堂。”
“雅俗不為金錢故,貴賤非看三尺衣。”葉觀瀾說,“等來日曾兄平步青雲,到了瓊林宴上,那方是真正的大雅之堂。”
曾雉聽出他在寬慰自己,形色間卻更見幾分苦澀:“蒙二公子擡愛,隻是您瞧我如今的模樣,連行走如常都做不到,還談何平步青雲?”
葉觀瀾深知他傷痛的内情,從未問及隻言片語。倒是曾雉置身在這一團熱鬧中,無意間放大了自傷身世的凄涼,話也變得比以往更密些。
“二公子可曾聽聞,江南之地流傳着這樣一句話,叫空有篇章傳海内,惜無親族在朝中。”他身有殘疾,走起路來步伐遲緩,聲調也異常沉郁,“起初我是不信的,可到了後來,天意由不得我不信。”
曾雉鄉貫太平,并非婺源人士,曆經昭淳十年的大乘教之亂,痛失考妣,随流民的隊伍徙至徽州界内,此後定籍婺源。
“那時候我七歲,早過了開蒙的年紀。鄉裡有個念過書的老秀才,考了多年沒有中舉,粗識得幾個字。他看我悟性不差,就收了我做徒弟,傳我詩書禮樂,教我明正德行。本以為婺源是塊毓秀之地,隻要我肯用功,早晚有日能考取功名,光興門楣。”
曾雉在湖邊壘石上站定,被雪催彎的鳳凰花枝橫于鬓邊。
他朝葉觀瀾笑了笑,“二公子别看我現如今這樣不堪,逃難以前,我家也算書香門第。人麼,稍微有些本錢,就忍不住得隴望蜀。”
葉觀瀾的額發随風飄散,他沒吭聲。
曾雉繼續道:“可惜,我與先生都輸在了時運二字上。兩任秋闱落選,轉眼就蹉跎到了而立之年。好容易中了舉人,又勉強隻能跻身鄉榜末流。饒是這樣,放榜當日先生依舊喜不自禁,拉着我痛飲了整晚,說他熬了這些年,總算夙願得償.......夙願償了,人也就沒了。”
葉觀瀾:“......怎會這樣?”
鳳凰花枝發出不堪重負的斷裂聲,一團雪掉進曾雉的衣領,冰得他眼風遽冷。
他死死盯着前方,寒聲道:“胡琦,兵備道副使的兒子,一貫橫行鄉裡。他肚裡文墨有限,連童生資格都是靠他爹的官威砸出來的,鄉試前想要花重金買通先生替他捉刀,遭到先生的拒絕。他銜恨于心,那晚趁先生酒醉,指使家中馬夫駕車将人撞下了河堤。可憐時逢盛夏,正是河水暴漲的時候,先生死了,連具囫囵屍身都沒留給我.......”
話音漸低,曾雉眼眶紅得厲害,良久卻沒能淌下一滴淚來。
“翌日捕快登門緝拿,胡琦隻推說是個意外,連過堂受審都沒有,就随意結案了。我不忿找上門,卻被他下令打斷腿扔了出去。”曾雉嘴唇顫抖,泣聲問道:“他害了先生性命,還能像沒事人一樣進京趕考、縱情聲色,張禦史僅僅過問兩句,隔日就慘遭了毒手。公子你說,這世間究竟有無天理可言呐!”
葉觀瀾無話以對。
就在這時,胡琦遛着狗過來了,他似乎心情不差,喝了點酒,松垮的面皮青裡透着紅。
“你小子也在?這齊家的門臉真是寬,什麼阿貓阿狗都縱得進來。怎的,玉痕那個小浪蹄子被爺掃地出門以後,就沒再去找你?”
曾雉不答他,皺皺眉,像是早已忘了玉痕是誰。
玉羅刹絕非浪得虛名,隻不過她的失魂引沒有浪費給胡琦那個酒囊飯袋,而是用在了曾雉身上。
至于胡琦和玉痕,玉桉各自給兩人種了萬蟻蠱,隻要想起那晚在天香樓的事,便有如萬蟻噬咬般頭疼欲裂。
死是死不了,但蠱在體内,日日汲取宿主精元,人也會迅速消瘦,就像胡琦眼下這樣。
他一見曾雉,便起了作弄人的心思,手腕一抖,口中低叱了聲,那頭站起來及人肩高的狼犬頓時猛撲過來。
曾雉朝後踉跄幾步,險不曾掉進湖裡,幸而葉觀瀾及時拽住了他的袖口。
他腰間的荷包失跌在地,裡面滾出了一隻玉镯。
“還給我!”曾雉低吼着去搶,卻被地上的狗鍊絆了個正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