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琦乜眼瞧見他這副狼狽樣,叉腰笑得前俯後仰。
葉觀瀾臉色微沉,剛邁出一隻腳,卧波小亭裡忽然轉出兩個人影。小亭四面吊着玻璃窗,擋風與隔斷的用途兼而有之,葉觀瀾一時竟未留意到亭中坐着人。
“既同為今科舉子,來日抑或同朝為官。有什麼解不開的仇跟怨,必得鬧成這樣,折損的豈非自身情誼和顔面?”
打頭之人是個清隽公子,長手長腳,寒氣隐隐,面浮病弱之色,身上瘦得見骨,手裡也搖着一把折扇;
緊随其後的那位,雖也布衣幞頭作書生裝扮,腰側甚至攜着一支毛筆,但往身前一站,給人的第一感覺卻是危險。
葉觀瀾從陸依山的身上也曾感受過危險,但與萬劫不複之間尚隔着底線。眼前之人則不然,此人氣質實在太陰狠了,舉手投足間流出絲絲殺意,仿佛殺人也是與生俱來的一項本能。
“思渠兄,别來無恙。”
齊赟應聲回眸,搖扇的手一頓,拇指微微摩挲着食指指節,像是把點什麼掐滅了,方淺笑着道:“矔奴怎麼來了?也不提前知會一聲。”
葉觀瀾默了默,說:“思渠兄設宴,我一時興起,做了不速之客,兄長不會見怪吧?”
齊赟走近幾步,眼神落在了葉觀瀾鬓角的鳳凰花,眸色頓時暗了下:“矔奴能來,為兄自然歡喜不已。”
“這位是?”
齊赟眼稍側,不過片刻,又移了回來:“晁文鏡,為兄這趟下江南新結交的江湖文士,一筆書法入木三分,矔奴若有興緻,也可與他時常切磋。”
書法?葉觀瀾心念倏動,面上如常與那書生颔首示意。
東道主一發聲,胡琦收斂了些。齊大學士年年充任考官,今年大約又不例外,其子的薄面總歸還要照顧三分。
他神情倨傲,笑時兩隻眼袋都似跟着抖了抖:“行啊,想要回镯子,就照流觞宴的規矩辦。赢了論辯,我還你镯子,再加一整套頭面;你若輸了,镯子得歸我,趕明兒見了誰家小娘子,往出一送,你可不許肉痛。”
那手镯是曾雉娘親留下來的遺物,他豈容人玷污,咬牙切齒地問:“論題是什麼?”
“守成與草創,孰重?”
葉觀瀾眼皮子一跳,從入園一刻起就懸而不定的心,至此重重沉底。
原來,在這兒等着呢。
旁人興許不知情,但葉觀瀾卻心如明鏡。
從昭淳十二年開始,漠北鞑靼屢有異動,南侵之心日甚,圍繞應對之策,大梁朝堂逐漸分化成兩派。
一派力主因循舊制,繼續以北藩為屏,并通過籠絡朵顔三衛的方式,達到牽制鞑靼兵力的目的;
而另一派則以丞相葉循為首,主張打破“藩地四境不設兵”的慣例,在燕、漢兩藩搭界處設置應昌軍鎮,必要時主動出擊,一舉收複塞上。
兩邊劃分攻守陣營,逐漸演變為“草創”與“守成”之争,打得不可開交。
昭淳帝明面上持中觀望,私下卻一直懷疑父親另有所圖,對營建軍鎮之事百般遷延。
上一世父親入獄後,葉觀瀾方得知,原來昭淳帝早已派出探子,秘密收集支持北征的各式言論,視之為丞相結黨營私的證據。
在情知聖上耳目無處不在的前提下,齊赟出這樣的辯題,用心昭然若揭。
畢竟,曾雉和席間一衆古文派子弟不同,他本就不是迂腐的讀書人,毫無疑問會選擇草創作為持方,再加上遭到了胡琦的羞辱,義憤之下說出的話隻會更加過激。
玉痕已經成了廢棋,東廠番役又不舍日夜地窮盯着曾雉,再想暗中動手腳已是難為。不如化陰謀為陽謀,借一場辯論給曾雉打上“葉黨”的烙印,之後無論是誰出首指證他買通父親徇私舞弊,昭淳帝出于遷怒都會偏信三分。
曾雉已經理智半失,葉觀瀾正要阻止,忽被人拉住了臂彎。
齊赟笑意深深:“矔奴向來不喜言政事,何必蹚這趟渾水呢?”
葉觀瀾在他掌中,一時竟難以掙脫。
齊赟就着這個姿勢走近,替葉觀瀾攏緊了氅衣,語末甚或有一絲無可奈何的寵溺意味:“矔奴,聽話。”
上輩子,他便是用這樣的口吻和這樣的神情,騙得葉觀瀾待他如兄如友,毫無芥蒂地将與父親有關的所有事,都對他和盤托出。
重來一次,這一次,葉觀瀾再也不會了。
膠着之際,小亭裡似傳出了幾聲隐咳。葉觀瀾蓦然間想起,适才入園時,他好像看到了一擡明黃頂的軟轎。而放眼鎮都十裡,除了皇親國戚,旁人絕無可能用明黃色來裝飾轎辇。
聯想到前世探聽輿情之事,葉觀瀾登時醒悟過來——眼下在小亭中穩坐釣魚台的,隻可能是那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