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府的拜帖到底趕在會試前夕送了來。
帖中誠邀婺源籍試子曾雉赴三日後的流觞宴,齊家公子親自做東,地點就在城東盧妃巷的蓁華園。
葉觀瀾本以為,憑借曾雉的孤拐性子,多半會對此類邀約敬謝不敏。豈料他看這位古文派的魁首似乎并無多少成見,一口便應了下來。
葉觀瀾睒了睒眼,旋露出笑渦:“曾兄好氣魄,換作是我,應試在即,哪裡還沉得下心來與人曲水流觞。”
曾雉此刻宛如一節實心的山藥,老實答道:“齊閣老治學縱然迂腐了些,但勝在風骨硬挺,不畏譏讒。他面斥外戚擅權的事迹一度傳遍了八府學界,得此家風熏陶,想來齊公子的人品也該非比俗物才是。”
葉觀瀾袖裡扣着折扇正自沉吟,忽覺出微許涼意,不由把目光轉向窗外,但見天邊濃雲遮布,暈染着陰郁的墨色,開春時節仿佛有了落雪的迹象。
他恍惚記起,上輩子齊赟也曾在蓁華園設過流觞宴。彼時他還打趣說,思渠兄莫不是要代聖人提前掌掌眼,充一草帽掄才官。
原來草蛇灰線,早已伏脈千裡。
“好端端的,怎麼又變天了。”
歡喜咕哝着走進屋,兩頰猶有酡紅未消散,宿醉後的腳步都在飄——一看便知昨夜又往天香樓讨酒喝了。
葉觀瀾佯裝嗔怪兩句,知道他愛吃甜,特意留了仁爾齋的糖果子,讓他就着糖把醒酒茶喝了,問:“父親今日當值,讓你送去的點心都送到了?......半道沒偷吃吧?”
歡喜說:“沒偷吃,是老爺賞我的——”
他被糖噎住,拿茶水順了氣兒,撫着胸口道:“我去的時候聽老爺說,閣老今日早朝向聖上請辭,稱近來修史任務繁重,就不參與今科會試的命題了。現在擔子都壓在老爺身上,我打量着好像是門苦差事呢。”
因言及考題之事,曾雉識趣地走開,留葉觀瀾一人在屏風後,唇線稍稍緊抿。
這當然是門苦差事。
不得不承認,齊耕秋深谙急流勇退那一套。這些天陸依山“查舊賬”,除了掌握岑知府貪贓枉法的實證外,最大的收獲便是起底了婺源等地士子指控鄉試不公的訴狀,零零總總加起來,少則也有千份之多,皆被以各種理由壓下不提。
照大梁刑律,這些狀子遞到巡按禦史處,便該轉呈翰林院決斷。整整千份陳情狀,就這麼不了了之,用一句查無實證來搪塞顯然不合适。
齊耕秋知道這件事在昭淳帝心頭落下了疑影兒,索性藏鋒斂锷,連會試命題都避開。一來為打消外界猜疑,二來......
葉觀瀾手持扇,目光随扇骨的反光緩緩遊走:二來,春闱考題就僅限皇帝與丞相知曉。一旦像上輩子那樣發生洩題之事,甚至不必誰來檢舉,父親首當其沖便要淪為懷疑對象。
光至扇柄末梢,泯成一線寒芒,轉瞬即逝。
葉觀瀾在那一瞬裡窺見了喋血的惡意。
門簾輕動,微凜的早風簌簌飄進屋來,脂粉濃香襲得人鼻翼生癢,一個女聲呖呖婉轉地叫着歡喜:“好你個負心鬼,昨晚的酒喝痛快了,晨起就不見了人影,叫奴家好找。”
歡喜聞聲色變,鹌鹑似的縮起腦袋,躲到葉觀瀾身後,“公子救我!”
葉觀瀾好氣又好笑:“人不大,倒學會欠風流債了,誰教你的這些?”
歡喜說:“還不是督主......”
葉觀瀾看他一眼,歡喜委屈,又不敢犟嘴,隻得小聲說:“我隻是想吃她那裡的棗花酥嘛......”
公子蹙額間,香氣四溢的玉桉姑娘已經來到了跟前。
“這麼巧,在這裡也能見到公子,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呢。”
葉觀瀾掏出一錠銀子,雙手托與她,欠了身道:“府上小仆不懂事,擾了姑娘安歇。這點銀子,當是昨夜的酒錢,還望姑娘莫要嫌棄。”
玉桉看了他片刻,唇角微彎。
“光使銀子就夠了麼?奴家的酒沒喝盡興,公子該怎麼補償?不如,幹脆你陪我痛飲一場可好?”
葉觀瀾脊柱一麻,隻恨此時不能把歡喜稱斤論兩地賣了賠給她。
玉桉握着帕子吃吃地笑,渾身熟極而流的扭捏挑撥令人無從招架:“難怪連陸依山那鐵樹氣性都為公子折腰,瞧這羞怯的模樣,奴家看着也歡喜啊。”
這下,葉觀瀾脊柱麻得更甚,杵在那想不必稱斤論兩,囫囵個賣了更省事。
雪雲積壓得更深,天色更暗了,窗影披落在她肩頭,如同降下一片沉郁陰霾。
“朝廷的判決下了,徽州知府岑帛義貪墨、渎職等數罪并罰,即刻問斬。老七他,禍亂朝堂綱紀,被判流放北勒山。”
葉觀瀾知道,這樣的結果背後,少不得有外戚的推波助瀾。
岑帛義不死,壽甯侯他們連覺也睡不踏實,旁者不論,光是那三萬兩礦稅銀,就足夠讓昭淳帝如鲠在喉。
至于楊開。
流放麼,一路行去山高水遠,出點什麼意外是再正常不過。他的生死,從判決下來的一刻起,似乎就已注定。
葉觀瀾就着引火奴點了燈,在昏光裡突然破顔一笑。
“此去天大地大,容督主施展拳腳的機會可也不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