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淳二十五年,三月朔日的放榜之期,繼晨鐘大噪以後再不聞一丁聲氣兒。
相形之下,武英殿上諸般變數,恍成無聲處的阗阗驚雷,驟然扭轉了不知多少人的乾坤命途。
江姨娘記得那日她踩着門檻等了許久,風從窗子裡進來,滿壁間字畫被吹得簌簌作響。
她識字無多,眼下驚風不定的情形,令她想起從前侍墨時,聽老爺念過的一句詩,“山雨欲來風滿樓”。
江姨娘一字不解,卻本能覺得這不是什麼好話。她知道老相夤夜出門,赴的當是生死存亡之地,卻怎麼也沒想到,晨露将晞時重傷着家的卻是同樣一夜未歸的葉觀瀾。
竈上坐着熱水,在“咕嘟嘟”的聲裡騰起白氣。江姨娘想心事想的出神,鍋子燒沸了都毫無察覺,直到胳膊被人扯住一陣急晃。
“娘、娘!水要漫出來了,您想什麼呢!”
葉思雨慌慌張張地要伸手,被江姨娘一把打掉。
“作死,手爪子不想要了?叫歡喜過來,少跟這裹亂。”
葉思雨噘了嘴,悻悻地讓到一邊,安靜片刻,又道:“娘,您也操心太過。大夫都說二哥已經沒事了,虧得九千歲去的及時,隻是傷到筋骨,将養些時日便可無恙,您還愁什麼呢?”
聽聞“九千歲”三個字,江姨娘勾抹纖緻的眉尖猛一上挑,手中吊子險都失跌在地。她瞥了眼東南隅廂房的位置,幾不可查地輕歎出聲。
“小孩子家家的,懂什麼。去,待會跟着歡喜去你二哥房裡,親眼看他将補湯喝了,不許再和上回似的偷摸倒進花盆,聽見沒有?”
葉思雨應着聲,觑着碗裡“五色十相”“百味雜陳”的糊狀物,打心底原諒了葉觀瀾的“不知好歹”,轉身時沒忘袖走竈沿的幾塊關東糖。
葉觀瀾的傷其實已經好得差不多了,早就能下地行走。湯藥端進院中,他正坐槐樹根撫琴自娛。
觀瀾生母覃氏,出身名門,精通樂理,韶華尚在時曾與葉循琴瑟相諧,頗見林下風緻。觀瀾繼承了母親的天賦,一手古琴奏來玄妙,空靈之外更有幾多激越,铮然如雁翔漠空,連那身飄逸白袍都顯得不大合适了。
葉思雨前腳踏進院中,聽見琴音,無由感到些許涼意。
不怪她。倘若葉思雨再長幾歲,讀過摩诘的邊塞詩,興許就會知道那是雁行山雪覆落鐵衣,激發出的凜凜殺氣。
二公子口無虛言,當日在長街,他将刀落得又狠又準。
被人戳穿身世,齊赟捺不住性子果然追了出來。惶遽間卻未留意到,自己早已尾随“慌不擇路”的葉觀瀾,闖入了渾儀閣十裡内的皇家禁苑。
先帝晚年偏寵晉王,得空便攜近侍若幹,魚服前往渾儀閣,與之清談論道。
而後晉王得咎身死,昭淳帝便下旨将此地封禁,名為周全先帝遺物,聊寄無涯之戚。然明眼人都看得出來,皇帝對晉王險些奪嫡成功的舊事芥蒂難消,是以渾儀閣雖不許人靠近,附近卻也從未派重兵監守。
雖則名不副實,到底是金口玉言劃定的皇室之地,齊赟竟縱江湖豪強公然犯禁,這罪名夠拿他幾百上千回。京營聞風火速趕往,剛好撞見齊赟行兇未遂,被先一步趕到的九千歲就地生擒!
落刀之人是二公子,殺人的刀柄卻握在了九千歲手上。
“二哥怎麼起來了?叫娘看見又得數落。”
葉思雨見他衣衫簡薄,霎時急了,人小鬼大地瞪着杏眼,叉腰叱道,“早春風寒,歡喜也不知給你添件衣裳,這差事當的真是越發不用心了!”
歡喜被那酸苦味熏得使勁别開臉,不得已又捏着鼻子轉回來,枯眉道:“公子不聽勸,我可是把嘴皮子磨破了也不頂事,能怎麼!”
他眨巴着一雙小狗眼,委屈得淚珠子快要掉出來了,葉觀瀾忙攔在前頭,說:“不怪歡喜,是我晨間聽了幾聲鳥叫,又見井欄外綻了三兩枝青梅,一時興起抱琴出來,連添衣也忘了。”
“鳥叫,哪裡來的鳥叫?”葉思雨環顧阒然四面,疑色深深。
葉觀瀾笑了,出塵逸群的眼眉間洇開一縷慧黠:“豈不聞鳥去淩紫煙,書留绮窗前,開緘方一笑,乃是故人傳嗎?”
葉思雨初是一怔,下意識将袖口的江鷗掩了,心虛垂首,盯着鞋尖,在新晨微潤的泥土地裡劃出道道淺痕。
葉觀瀾看破不說破,掏出帕子,遞過去:“新做的鞋子,弄髒了怪可惜的。”
葉思雨“哎呀”一聲,羞紅半張芙蓉面,跺了跺腳,擰身跑開,末了又從花門外探回半張臉,氣鼓鼓地說:“記得把藥湯喝了,一點不許剩,否則看我怎麼跟娘告你的狀!”
午時的陽氣稍稍聚攏,斜過屋脊照肩,分外溫暖。
葉觀瀾聽見院門外動靜,随口說:“父親近來的應酬越發多了。”
歡喜如釋重負地撂開湯盞,走來道:“自打老爺沉冤昭雪、重獲聖恩以後,登門拜訪的官員也跟着多了起來。哼,咱們落難的時候未見幾人抻頭,這會兒倒裝得親熱起來。”
拜高踩低原為官場常态,葉觀瀾沒放在心上。
他虛咳兩聲,意有所指:“那三小姐?”
歡喜抿唇一笑,說:“眼看咱家三小姐就快到及笄之年,人又出落得那樣好,這幾日來說親的一波接着一波,許是三小姐青眼相中了哪家才俊也未可知。”
前世的葉思雨受父兄牽累,折辱了清白身,才剛二八芳華就瘗玉埋香,不知姻緣為何物。今生若真得機緣許嫁良人,也算了卻了葉觀瀾的一樁心願。
隻不過。
“濃塵阡陌,最是難得一心人。她若真的喜歡,男婚女嫁也沒什麼。隻是那紋樣,我總覺得有些眼熟......”
思忖半晌,葉觀瀾放棄地搖了搖頭,“罷了,到底是女孩子家,暗通款曲總歸不妥。你留神些,看看與三小姐書信往來的究竟是什麼人,要真是清白人家的子弟,咱們主動上門提親也未嘗不可。”
歡喜答應着,将公子的琴套回錦囊裡,騰出的桌案專用來放江姨娘的“十全大補湯”。
那滋味太沖鼻,他想也沒想,偷摸往嘴裡塞了糖,含糊不清地說:“公子,先喝湯吧。”
葉觀瀾眉尖輕折,說:“我記得廚房還有一小碟關東——”
歡喜腮邊鼓起一小塊,小心翼翼道:“過會兒我上街給您買新的......”
葉觀瀾苦笑:“吃吧吃吧。”
一片槐葉打着旋兒落在眉心,葉觀瀾伸手揭了,發現上面餘露猶沾。
“算時候,朝廷取士授官也有些日子了吧?”
歡喜曉得公子關心什麼,猛一陣咀嚼,勉強咽下嘴裡的糖塊,抻長頸子道:“我往外頭打聽過了,曾老爺榮登三元,怎麼着也該給個侍郎的銜兒,可最後的任命狀下來,卻隻是都察院裡的一個七品風紀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