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長白。”
葉循從踏入大殿起,第一次舉目正視這個落魄白衣。韶光兜轉,段長白跪在那,恍然又回到了當日煙斜霧橫的白虎觀。他與神袛俯仰相看,垂下的目光不是仁慈的照拂,而是明明可見的輕視。
于是那熟悉的屈辱感卷土重來,他隐忍多年的怒火驟然迸發,挑釁地擡高了視線。
“晚生在此,大人有何指教?”
葉循道:“你出身太原,乃鹹安三十三年己卯科的舉子,本應前程無量。然數年前的白虎觀之辯,你因言行無狀被都察院記錄在冊,誤了當春會試。按理說,你的仕途也該戛然而止。”
段長白沉默地看着地上的影子。
葉循又說:“但是你沒有。鹹安三十四年,你由貢生拔入國子學,此後官運不說亨通,至少也算順遂,直到新朝肇始。老夫連夜翻查吏部記檔,發現當年破格錄取你的人,正是晉王。”
吏部記檔隻是一個說辭,刊載了段長白半生際遇的卷宗,被楊開從松江府衙的故紙堆裡翻出來,一覽無遺地鋪陳在老相面前。
段長白繼續保持沉默,命數無常的年歲裡,他曾負隅,也曾頑抗,到頭來回首再看,這人生依舊是千瘡百孔。
當聽見葉循問到,“脅迫房考官舞弊營私,更兼殺人未遂,意圖栽贓本相的罪名,你可認?”段長白忽然覺得,一切繁亂,都變得輕描淡寫了。
亂塵席卷半生,終于到了塵埃落定的時候。
他揚起頭顱,平靜道:“是,凡此種種,皆學生所為,我無甚好否認。”
原本秦仲收了賄賂非死不可,且要死得毫無破綻,作成畏罪自殺的假象。這樣一來,自己的證言便成不刊之論。然而段長白萬萬難料,他們派去滅口的刺客——所向無敵的“百煞書生”晁文鏡,竟然失手了。
慈濟坊一役,陸依山未取晁文鏡性命,而是讓他活着承受敗名。這對于自視甚高的百煞書生來說,不啻于淩遲。
故而當齊耕秋将心存死志的刺客派去執行暗殺任務時,他不出所料地落入了早已布下的天羅地網。
晁文鏡的死活其實沒那麼重要,陸依山需要的隻是一張能借來“吐露真相”的嘴而已。
胡琦的證言,加上秦仲的反水,将此前所有殺招都變成了太阿倒持的利刃。整件事在旁人看來,分明是段長白串通妖道、脅迫考官,诓了胡琦那個冤大頭的錢财,敗露後還妄圖攀誣當朝丞相。
最要命的是,舞弊一案與昔年的晉王謀逆案扯上了關系。段長白心知肚明,天子疑心之下,他還有涉案的秦胡二人......
誰都不可能再有活路。
這樣想,反倒釋然了許多。
“可有人指使?”
“……沒有!是我,也隻有我,一心想置大人于死地。”
話已至此,段長白寄望于面前的老人多問一句“為什麼”,他便可吐淨一朝遺恨和十載不甘。
可是葉循沒有,他同那年在白虎觀中一樣,輕描淡寫地從段長白身上移開視線,再不肯多施舍一分一毫的關注。
“禀聖上,刺客被俘之處毗鄰晉王舊宅,據他交代,段長白在附近有間公廨。臣請京營大統領代為搜證,從中找到了一本賬簿。事涉科考,老臣不敢擅專,特将名冊一并攜來,請聖上裁度。”
葉循将名冊交予内監,眼風輕掃過慘無人色的齊耕秋,帶出一絲扼腕。
“籍冊所載,正是過往十年間,徽州、應天八府通過行賄換取鄉試功名的考生名目。翰林院庶吉士段滢,假以指派提調官之名,左右舉子拔擢。其間每一筆交易都有賬目可循,新科進士胡琦的名字赫然在列,聖上欲斷真假,着人仔細核對過便知。”
他話裡話外不牽扯旁人,可區區庶吉士不敢越俎代庖,翰林院真正一言九鼎的還得是内閣大學士,齊耕秋。
福王晨間醒得早,指夾鼻煙壺用力擤了下,不緊不慢地道:“經丞相一說,我倒想起來了。本王為稅改之事踏勘江南時,聽過這麼一個說法,叫空有篇章傳海内,惜無親族在朝中,當時本王還納悶,原來玄妙竟在這兒。”
“科舉掄才,本應為國之重典,而今卻淪為貪官墨吏斂财的通衢,更為胡琦這等投機取巧之人搭了便梯。這樣下去,天下哪還有十年寒窗、皓首窮經的苦學之士?再到若幹年後,經史不傳、教化不興,我大梁國基豈非岌岌危矣!”
葉循越說越重,一身瘦骨挺立,袍袖無風自飄。
早前東廠徹查岑帛義貪墨一案,陸依山帶人搬空了徽州府文庫。那些申訴鄉試不公的狀子,早在昭淳帝心上種下一根利刺,此番葉循的話,算是徹底傷到了實質。
“千裡之圩潰于蟻穴。臣葉循,以首輔之身請聖上旨意,重起各地積壓訴狀,舊案新查,一舉肅清科場舞弊之風!”
長街依舊空曠寂靜,半枯花蕊在日光下顫抖,點落溫瓷般的手腕,很快浸染了粘稠的鮮紅。
葉觀瀾吃力地擡起目光 ,徒勞提着力,試圖把手腕從齊赟掌中撤回身前。春袍袖寬,被泉湧而出的鮮血墜得很沉,他嘗試幾番,最終在齊赟有增無減的力度裡無聲委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