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撕碎策論,狠狠扇了他一耳光,齊赟被打得唇角淌血,齊耕秋猶不解氣,劈手奪過素來珍視的紫毫筆,當着他的面,用力一折為二。
“你若執意要做出頭鳥,引人注目,咱們的父子情分,今日便也就斷絕在這裡。”
筆管斷面如刀,齊赟捂着火燒火燎的半邊臉頰,痛苦地質問為什麼。
就是在那天,齊赟第一次知道了自己的身世。
一個大逆不道,說出來便要血流成渠的驚天秘密。
與此同時,他也隐約猜到了父親給自己取名“思渠”的深意。
那天以後,齊赟徹底絕了仕途之念。他心甘情願忘記自己本為璞玉,斂盡光華,隻為做功名途邊的一塊無名石頭。惟其如此,才不會有人留意到他的駭人身世,他才能庸碌但平安地度過此生。
不過後來,齊赟還是背着父親,偷偷找人修好了那支斷筆。
筆裂一痕,隻夠書寫功名半紙。他認命地将筆掖回去,一擡頭,便看見了持傘靜伫的葉觀瀾。
“矔......”
齊赟戛然而止,改口稱:“二公子。”
葉觀瀾立在雨中,眉眼俱淨:“今日,我本不該來。”
“可你還是來了。”
“十數年知交情分,總有虧欠處。我來送一送你,便算兩清了。”
葉觀瀾邁出一步,“齊思渠,你該知道這并不代表原諒。”
齊赟想要說什麼,都在那聲指名道姓的稱呼裡黯然作罷,他苦笑颔首:“我知道。”
可他還是慶幸他來了,無論懷揣着不舍,還是恨意。
“終是我對你不住。”
葉觀瀾卻搖了搖頭。
公子生的白,手握着那傘骨,直與象牙一般無二。聽了齊赟的忏悔,他歎聲說:“你對不住的哪裡是我。”
齊赟應聲微怔,葉觀瀾便在這時調轉了話鋒。
“今日來,我還有話要問你。”頓了頓,他道:“你與漠北四相究竟有何關聯,齊家世代讀書人,怎會和這樣的江湖豪強扯上幹系?”
撲簌風聲過後,雨絲越織越密,濛濛中像是有隻看不見的手在飛快穿梭,抹殺了一切可容人喘息的空隙。
雨絲不再僅是雨絲,它們糾纏錯結猶如隻巨網,帶着令人悚然的殺意壓向葉觀瀾。
齊赟動動唇,眼神中的茫然漸為惶恐所取代。他未經思考、沒有猶豫,拖着沉重的鐐铐撲過去,拼力推開了葉觀瀾。
“百煞書生和四相,皆為父親當年持節漠北時的交遊。聽聞他們,曾受父親恩惠……”
在網口收緊的最後一刻,齊赟面皮紫漲,用僅存的餘力向着葉觀瀾道:“我不為救你,隻是覺得這麼活,太憋屈。”
雨下的更大了。
地上轉眼多出了幾具屍首,除了齊赟,還有負責押解的官差。他們在短短幾個呼吸之間被人索走了性命,卻連出手之人的模樣都沒能看清。
葉觀瀾無暇喟歎,因為更加詭谲的事情還在後頭。
山間雨勢分明很急,雨珠劈啪砸下來,須臾就在腳邊彙成了涓涓細流。可饒是這樣,葉觀瀾詫異地發現,他身在滂沱之中,竟然不聞半點聲響。
雨聲、風聲,甚而連自己的心跳呼吸聲都沒有。
草木如同籠上了一層看不見的罩子,雨水打在上頭像墨一樣暈染開,這情形給人以微妙的荒誕感。
“鬼陣禍心,凡所見真實,皆為虛妄。”
陸依山的話言猶在耳。
滿目蕭極的敗相中,隻獨岩腳一朵不知名的花,被雨水沖刷得分外妖冶。
葉觀瀾腦中靈光驟閃,絕地求生的意志催逼出一股無畏的決然。他以身作矢,沖破雨幕,如同沖破重重業障。就在指尖即将觸到花瓣時,一道青光劈下,将葉觀瀾掼向堅硬的花崗岩,巨大的撞擊力幾不曾使他肝膽俱裂。
就在這時,遍地屍身突然以一種不可思議的速度腐化。先是頭顱,繼而是四肢,猩紅色的血浸透了土地,皮肉殆盡,森然白骨露了出來。
這情形,讓葉觀瀾想起了沣城殘垣外,層層累疊的如山屍骸。
四相鬼陣的真正奧義,在于讓人直面心中苟且。
沣城兵敗,以至流血漂橹的慘景曆曆在目。幾百葉家軍揮劍自刎前的歌聲,乘着三途河邊的疾風,從前世一直飄到了今生。
葉觀瀾絕望地閉上眼,連最後的掙紮也付諸東流。
暴雨如注。
千鈞一發之時,近旁的駝背茶翁忽地挺直了腰身,五官悄然移位,不須借助任何外物,便徑自改換了容貌。仔細打量過去,此人渾乃一副端正的武人面相,骨有九起、伏犀貫頂,濃黑的眉眼似與陸向深有幾分相近。
他冷眼旁觀,将陣中形勢看得仔細,不禁嘀咕道:“娃娃小小年紀,瞧着也是玲珑心腸,哪來這麼大的執念?”
又是一陣陰風刮過,鬼陣之上濃霧攢湧。老翁暫且收回神思,運掌于胸,撐臂外推,他的兩掌之間看似空空如也,但很快便有朦朦胧胧的金光寸閃,勾勒出一把弓背彎刀的輪廓。
緊跟着,那光芒愈來愈熾烈。老翁衣袖略振,一聲清嘯勃然迸出,彀紋似的四下擴開,響遏山林。
濃霧受此波及仿佛沖散了些,迅而又聚攏一處。老翁運氣作刀,如登無人之境,他方一旋腕,刀風帶出的勁氣便殺出股縱貫千山、橫劈百川的慨然氣勢。
“區區手下敗将,今日也敢為禍京都,誰與你們的膽!”
聽着這洪鐘鳴腔,葉觀瀾好似想到了什麼:“前輩你——”
老翁眸低垂,笑意重回臉上:“娃娃,想不想想看我南屏刀境,是怎麼收拾這群宵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