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下來得突兀至極,陸、齊二人皆無防備。站在身後一箭之地的錦衣衛微一晃袖,驟然出手!暗黑色镖身恰如彈地而起的蝮蛇,猙獰畢顯地展露着毒牙。
那镖速度縱快,遠未到避無可避的地步,陸依山急趨轉身,正待提手封擋,卻倏地頓住了。
這情形竟和記憶深處的某個片段達成了驚人的重合。
飛镖轉眼已旋至跟前,相隔咫尺,陸依山又一次嗅見了獨屬于噩夢和死亡的陰冷氣息。
仿佛就在一息之間,他形容遽改,遍身僵住似的動也不能動,手臂如墜千斤。
“嗖!”
昏暗中隻覺風聲飒飒,三棱飛镖的刃尖緊貼着鬓角飛過,留下冰冷的觸感。陸依山全然麻木的思緒伴着“嗤”一聲輕響,刹那間分崩離析。
飛镖劃破了麻袍,精準無比地揳進心口。齊耕秋栽倒在地上,卻沒有立時斃命。
錦衣衛拔刀出鞘,明晃晃的刃尖照着陸依山面門長劈直下。陸依山當即擡臂格擋,刀口卡在精鐵束袖上,“撕拉”一聲伴着刹那的火光迸濺。
繡春刀鋒受損裂口,對方倉促間回收已來不及。陸依山就着這個姿勢拉開弓步,胸腹發力猛然急推,殺手連連向後趔趄,尚未立穩時已被陸依山迳踢中命門。
他悶哼一聲,陸依山遂翻掌截住了掉落的繡春刀,未以鋒刃相逼,單持刀柄痛擊對方胸腹、肩骨等要害。殺手跌出數丈遠,陸依山縱步緊跟着搶上前,卻見那人牙關緊閉,口鼻俱是黑血,看迹象像是一早就服了毒。
那頭,齊耕秋的氣息已然微弱至極,他伸指摳着稻草,拼命擡高頭顱,字不成句地說。
“鎮……鎮都有巨、巨虺……”
電光石火間,陸依山想起了丹飛鶴的臨終遺言,他呼吸陡滞,急聲追問:“指使你的人出自皇室,對不對?”
“是——”
齊耕秋死了。
陸依山在氣窗下立了良久,側頰被劃破的傷口不時傳來銳痛,每一下都似刀割般,令他難以自持地倒抽起了冷氣——
火光、斷劍,張牙反噬的毒蛇,還有母親頹然落下的手。
陸依山蒼白了臉色,手藏在衣袖中,越握越緊。他是下了死勁,以至于手背青筋迸現,暗器的鋒刃深深嵌入皮肉,幾乎快要切中指骨。鮮血從指縫緩慢地滲出,濡濕了袖口,一點一滴打在腳下的土地。
兩次,因為自己的躊躇,有人死在了他的面前。其中一個,是他的血肉至親。
獄卒進來擡走屍體,經過陸依山身邊時,他忽地擡手止住:“等一下,那是什麼?”
陸依山挑開殺手的領口,隻見下面虛掩着一枚深黑色的蝮蛇刺青,約摸小指長,模樣煞是可怖。
陸依山眸光微凝,一股不祥的預感襲上心頭。
幕後黑手既然早在诏獄埋下了暗樁,殺齊耕秋不過彈指間事。之所以到現在才出手,無非是想利用他和齊赟的父子情分相互制衡。如今齊耕秋的防線既已被攻破,齊赟的去留自然也變得無足輕重。
今日便是齊赟啟程的日子,對方動手想必宜早不宜遲。
陸依山幾乎立時想起,晨間聽番子來報,丞相府的馬車一早便出城去了。
公子!
他赤着血掌,猛然打簾而出。
“快!吩咐暗哨,不管用什麼法子,務必攔住葉家馬車!”
*
寒食前後的雨天總是格外透着股怆涼。杏花未老,一番殘地,打上了泥點子,就如高台坍落後的粉墨狼藉,令人見後不免生出黃粱一夢的感歎。
七十裡官道上隻有一間茶寮,四不避風。雨絲斜打進來,葉觀瀾攏緊了身上氅衣。
“公子,前方朝人打聽過,押送的隊伍半個時辰前出城,左不過就在這會了。”
歡喜看出公子今日情緒不高,說話也格外留意:“要不然,咱們往驿亭裡坐等也是一樣,天這樣冷,又下着雨,您仔細傷了身子。”
葉觀瀾将折扇工整地置于桌角,擡眼遠眺官道盡頭。那裡一片風雨凄迷,恰合了此時心境。
“罷了,就在這裡等吧,遙遙看一眼,也算别過了。”
等閑變卻故人心,原是這世間最大的遺憾,不如就教雨打風吹去。
歡喜歎了口氣,這時茶水端上來了,他“咦”了一聲,道:“我們沒要姜絲糖呀。”
賣茶之人是個駝背老翁,長眉細眼,說話時細細的魚尾紋牽動着眼角上挑,總似帶笑似的,令人觀之可親。
他聽聞,樂呵呵地說:“姜性溫,用來驅寒最好不過。黃梅時節的雨,下起來最是沒個歇停,我瞧你這娃娃體态弱,用了姜糖,身上暖和,心也就不涼了。”
葉觀瀾神色稍霁,溫聲道了謝,又囑咐歡喜:“茶寮棚頂不遮雨,你去車上給老伯拿件蓑衣來。”
賣茶翁受寵若驚,連聲說不敢當。葉觀瀾笑笑,沒有留意到他側身時,目光似乎在案沿折扇上頓了頓,眼尾倏忽劃過一絲敏銳。
半刻,歡喜抱着蓑衣跑進來:“公子,人來了。”
下了雨的山路泥濘難行,稍不留神,腳上的鐐铐就陷了下去。但凡多用點力氣拖拽,帶起的泥漿一股腦潑進爛了底的草鞋,使本就不快的腳程愈發顯得步履維艱。
齊赟打從出生算起,從沒有走過這麼漫長且崎岖的路。
他似乎一夜白盡了頭,那雙内含神光的眼睛因為流了太多淚,變得格外渾濁,甚至連視物也有些艱難。他踽踽行在風雨中,未及而立的少年郎打眼望去,俨然成了路也走不穩的老邁衰翁。
齊家坍台,累世尊榮并着幾代人的基業,盡數化為烏有。奉命抄家的禁衛軍無不是見錢眼開的蝗蟲脾性,一番擄掠後恨不能連片瓦也不剩。前世葉家的種種遭際,今朝算是成百上千地報複在了齊氏身上。
齊赟什麼也沒能留下,除了叩在袖裡的一支紫毫筆。
那是父親在他開蒙之日,送給他的第一件賀禮。筆身取材一品湘妃竹,上面雕飾有林渠秋深水墨圖,意境古雅。齊赟常見父親握筆沉思,便知他對此鐘愛甚緊。
是以,當父親将那筆作為禮物相贈時,齊赟高興壞了,發誓要勤勉緻學,将來科場奪魁,以振齊氏門楣。
可就在他做了幾篇好文章,憑借出衆的經世才能即将嶄露頭角之際,父親卻站出來,對他實行了毫無道理的打壓。
起初齊赟不解其意,以為父親不屑于他的這點微末才學。為博父親青眼,齊赟嘔心瀝血整整鏖戰數日,終于圍繞朝堂上辯得如火如荼的稅賦改革,拟就了一篇萬字策論。本以為能落得父親幾句誇獎,豈料齊耕秋卻猝不及防地動了大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