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咣當!”
這一語落定,昭淳帝霍然起身,龍衮寬袖帶飛了貴妃手中杯盞,跌在地上摔了個粉碎。
宮人們在巨響裡争相跪倒,殿内如陷死寂。
翻遍整個劉王室宗譜,與“渠”字同音的皇子皇孫,隻有因犯謀逆之罪而被賜死的先晉王劉璩。而自那以後,這個名字就成皇家禁忌,劉氏無論嫡親或旁系,再為子嗣取名時,都會避開這個不詳的字眼。
透過兩扇洞開的窗闼,陸依山但見得風止天沉,霭霭重雲直壓到宮殿正脊的鸱吻上,迫得人喘不過氣來。展眼就到了梅雨時節,空氣中浮動着過餘的水汽,幾乎黏住裸露在外的每一處毛孔,使那壓抑感更增重了幾分。
昭淳帝擋開孫貴妃欲來攙扶的手,粗喘着問:“你是說朕在林中見到的女子,那女子……”
話沒說完,他喉間大動,兩眼一翻白——
“陛下!”
嘩啦。
血水從龜裂的土地源源不斷地湧出,彈指間将劉玄吞沒。四面皆是刿目的猩紅色,他漸漸地什麼也看不見,胸腹仿佛受到了重壓,呼吸變得異常艱難。
他在沛厲水聲裡,拼命舉高手臂。
血流成河。
劉玄昏昏沉沉地想起,他下旨誅殺王兄滿門那日,王府蓮池裡飄浮的都是血爛屍身,絕望的慘呼似也是這般震耳欲聾。
饒命——
這些人求他饒命,他的好王兄當初謀權篡位時,可曾想過饒了他的性命?
骨肉血親呵,孰不知皇權二字生來就是冰冷的。
劉玄不知哪來的力氣,他竭力上浮,要沖出這片血海。水從口鼻灌進去,他也顧不得。
自己是九重阙上的真龍,是生是死自有天定,還輪不到這些魑魅魍魉做主!
天光隻在一線之隔,劉玄掙破重重迷障,眼看就要浮出水面時,見到的卻是一張支離破碎的女人臉。
鮮血淋漓,骨肉焦爛,和他那日在覆舟山看見的女人面容一模一樣。
昭淳帝陡然睜開眼,後背早已汗成一片。
“聖上勿擾,太醫已在路上,片刻就到。”陸依山命人将哭得梨花帶雨的貴妃扶下去,跨步上前,穩聲回道。
昭淳帝卻置若罔聞,他就像溺水的人看見救命稻草,從榻上撐起身,死死抓住陸依山:“去,去給朕查清楚,那日朕在林間看到的女子,究竟是什麼妖魔鬼怪!”
“......是。”
陸依山遲了半刻,聲線裡仿佛自有種令人心安的力量:“臣,自當給陛下一個滿意的答案。”
*
皇帝谒陵受驚的消息不胫而走,數日間傳遍了整個鎮都。有好事者從那些真真假假的隻言片語裡,拼湊出了一個朦胧的事實:
驚擾聖駕的邪祟或與罪王劉璩有關。
仿如滴水入镬般,人們的好奇心被充分激發。放眼京城,平巾書生、草莽布衣,三教九流的話題都集中在了這樁宮掖秘聞。其中不乏渾水摸魚的古文派學衆,他們被打壓多年一直啞忍,恨不能讓這把火燒得再旺些,以洩心中怨恚。
一片沸反盈天的議論聲裡,最安靜的地方反倒成了鎮撫司诏獄。此處高牆森森,外邊的妄議進不來,裡頭的虛實動靜同樣也瞞得滴水不漏。
陸依山這會兒剛從宮中回來,他過了思愆碑方勒馬,提着馬鞭踢開了诏獄的門。裡面的錦衣衛吃了幾回癟早已學乖,趕忙引着督主大人往裡去。
齊耕秋被除去一身官服,僅着粗麻袍靠牆而坐。他已年逾古稀,須發尚未染白,身姿挺立如松,看起來比葉相還要輕上幾歲。
内閣鈞臣三人,陸依山對他的印象最為淺薄。在為數不多的幾次交道中,齊耕秋給人的感覺和鋒芒畢露的壽甯侯很不相同。他看起來似乎已算半個出世之人,淡泊名利,不事機心,扔下象牙笏就能化身漁樵耕讀的存在。
事實上,直到此時此地,陸依山都不能完全把眼前這個雲淡風輕的老者,和禍亂綱紀四個字聯系在一起。
錦衣衛搬來凳子,陸依山也不坐,撩袍架起一條腿,道:“老大人受刑這些天,還是不打算松口嗎?”
齊耕秋眼眸半阖,道:“段長白既死,馭下不嚴的罪名我認了,除此之外,老夫概不知情。我齊家五代為官,功高德劭,你不能就這樣判我重罰。”
“好一個不知情,段長白何德何能?”陸依山諷聲,“八縣文脈,數千士子的前程,區區一條賤命就想一筆勾銷,天底下哪有這樣便宜的買賣!”
聽到這樣的不敬之語,齊耕秋眉心狠狠一抽,并不搭腔。
陸依山屈臂搭在膝頭,緩緩轉動着腕間束袖。
“難判重罰麼?包庇先罪王遺孤、夥同叛黨的罪名夠不夠抵你齊家累氏功勳?”
齊耕秋一抖,驚駭地睜開眼。陸依山看着他,說:“君子之澤,五世而斬。老大人,你借祖蔭韬光養晦的這些年,注定白費了。”
齊耕秋被這句話狠狠戳中,臉頰猛一抽搐,便是當日月台對峙時,也沒見他怕作這樣。
“不可能,你在诓我!”他失控地喊起來,“赟兒的身世,沒有人知道,你不可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