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觀瀾正自為那日閣間事心緒冗亂,一想到命門囚于人手的滋味,心有餘悸裡,莫名潛生出幾多從未有過的新鮮感。
這新鮮感猶如一面鏡子,讓他得以觀照内心深處的欲。在此之前,葉觀瀾僅僅因為和禮教相抵牾,而對“欲”這個字敬謝不敏。
渾儀閣之後,受教化多年、時刻不忘“君子正其衣冠”的二公子第一次淺嘗了“欲”的滋味。他并無想象中的驚慌生厭,反之,從驚慌中延伸出的卻是食髓知味的貪戀。
這可不妙,極大的不妙。
簪纓世家的信條在于克己複禮。葉相與發妻及至後來的江姨娘,雖稱得上琴瑟和鳴,仍是發乎情止乎禮。過往當着一衆子嗣的面前,連親昵一些的舉動也沒有,更不消說......做出那等白日宣淫之事。
念茲在茲,葉觀瀾自覺熱氣上升,手心連同耳尖都燒得難受。
“今日得見公子,才知世間原來真有靈犀。”
陣風招搖過堂,吹得庭間葉片撲簌翻飛,一忽兒白,一忽兒綠。觀瀾跟着心弦急顫,手底香都險些失跌在地。
香身倏晃,細細的粉塵撲到臉上,他忍不住眯起了眼。
陸依山的笑不易察覺,負了手,從十八層的石階一步步走下來:“公子這般失态,莫不是見了我太興奮的緣故?”
葉觀瀾強掩了驚慌,須臾變得鎮定如常。
同陸依山打交道數月,葉觀瀾漸漸摸清了這位九千歲的脾性:他就如危立巉岩的荒原狼,一旦與之有了眼神的交觸,引起他的矚目,接下來你之所行,皆為窮途。
最好的辦法,就是拒他于千裡,連一個别有深意的眼神都不要輕易觸碰。等他痛失其味,你才好全身而退。
葉觀瀾影影綽綽地想着,有意把話題起得嚴肅:“督主近來公務纏身,這時候不是該在刑獄問審嗎?”
陸依山顯然對這樣的開場白不是很滿意,他微挑眉,說:“我心裡裝着繁難,唯公子可解。就連夜間安置,閉上眼都是你的樣子,哪還有心思伏于案牍?”
葉觀瀾呼吸加重,輕輕地道:“我自問沒有這個本事。”
陸依山舉步下階,身後袍裾逶迤:“你沒有嗎?”
他稍頓了下,端詳着葉觀瀾逐漸變色的面容,短促地笑一聲:“那日你是如何一眼識破秦仲其人的,我怎麼想都想不通。寤寐思服,隻苦于沒個機會向公子當面請教清楚。”
原來指的是這個。
葉觀瀾暗暗松了口氣,忽而又覺出一絲被調戲的惱怒。
“督主眼高于頂,當然不會在意這些細枝末節。”
他仰高頸,反唇相譏的樣子沒了既往謙和,“憑字迹擇卷已涉舞弊,齊耕秋在擇定人選時無外兩種考慮,要麼足夠忠心,要麼足夠好掌控。段長白蒙晉王恩眷,自不必多說;而我看過督主送來的房考官名冊,除了這個秦仲外,其餘皆為古文派官員。以齊耕秋心性,自傷肱骨的事有過一回,便足夠了。”
陸依山饒有興趣地“哦”了一聲,繼續踱下長階。
“公子怎知他不會?”
葉觀瀾眸色倏黯,低沉道:“人心不是絕對的非白即黑,齊氏因學見相和而追随晉王,便是在人去後也矢志未悔。可見在他心中,學術信仰恒大于天。古文派衰微至今,全憑一幫鹹安年間的老臣艱難維系,齊耕秋未必舍得拖他們下水。”
陸依山冷冷一嗤,“公子原來這樣想。”
“當然不止。”
葉觀瀾語氣斬截:“文廟大火已讓今上對壽甯侯起了疑心,外戚被逼轉入守勢。明裡看,齊耕秋因此得了聖上青眼,可實際上,他再想蟄伏水面之下已無可能。段長白因數年前的白虎觀之辯,很容易讓人把他與古文派聯想到一起,若連與他合謀的房考官也是同等出身,這麼做豈非太過點眼?此其一。”
陸依山站在兩層台階之上,神情微斂:“其二?”
“其二,秦仲此人三年考績皆為末流,究其根源,卻是因為他曾在筆墨用度上抽取利錢,被督察禦史下了私德有虧的考語。相信齊耕秋也知道,天下熙熙,辄為利往之人總是最易拿捏,也最是死不足惜。”
他說話時鬓如浸墨,置身春日之間,卻襯得眉眼疏淡,竟有些冷情的意思。
陸依山步步下階,一點一點拉近了與葉觀瀾的距離。日頭曬得那樣好,如同造就了一個琉璃淨世。
公子的模樣從青煙之後慢慢浮顯,陸依山望見他的眉、他的眼,恍然生出前世今生的宿命之惑。
一段全然陌生的記憶洶洶湧進腦海,就像瀾裡浮萍,無根無據,又真實得令人不容置疑。
是夜,鎮都大雪。
雪粒像細沙一般鋪天蓋地,圜扉森嚴,須臾落白,遊目之間如披缟素。
“天牢裡的犯人殁了,趕緊把屍首拉去埋了吧,省得開春挂喪,晦氣!”
連日緊閉的圜門緩沉洞開,凜風把那埋怨聲一下子怼出去好遠,徹響在這凄寒無匹的雪夜。
長街盡頭伫着一柄黃紙傘,聞聲,傘下人色變一瞬。雪花飄落在精鐵束袖,轉眼便就融化,逸散成了白煙。
“草席所覆......是為何人?”
“回禀督主,是葉家二公子。自葉家兵敗,他被押解回京以來,受刑不過月餘就捱不住了,到底沒能撐過這個新年。”
朔風席卷,車馬道上累起的雪有半截馬腿那樣高,厚底靴踩在上頭,彷如什麼東西碎掉了一樣。
絹傘行前幾步,檐下燈籠一陣搖晃,映亮了掌中的一紙敕令。那上面水漬洇開,很快将字迹染得模糊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