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數日淫雨不歇,吉止園的鳳凰花謝了大半。那花還是太子出生當年聖上的禦賜之物,方皇後在世時鐘愛甚緊。到如今芳魂已逝,花殘了自然便也無人來惜。
倒是廊子木欄外的幾盆翠竹,像是被人特意挪到窗外,過了雨格外青翠,在這滿園蕭疏裡似成最潤眼的存在。
方皇後故去後,吉止園一直是東宮在住。太子劉晔今年剛滿十四,性格沉斂、不事奢華,身旁伺候的宮人不多,燕居處常年寂寥。
陸依山由婢子引着,到了劉晔的書房。兩側侍從見是他,連通傳也免了,徑直把人讓進去,宮門在他身後沉重地阖上。
吉止園從新修繕過,窗戶開的比别處少,朝向又不好,是而屋内常年昏暗。劉晔着人将附近的兩間屋子打通,當中放一間花梨大理石大案,除文山墨海以外,其他重器一應皆無,如此雖敞亮許多,卻也顯得輕簡,多少與皇室地位扞格不入。
陸依山進去時,劉晔正扼袖運筆。他寫得專注,以至人來也不曾察覺,倒是侍奉茶水的小内監容清看了要行禮,被陸依山擡手止住。
等他尾一筆落定,陸依山方道:“殿下臨的是蘇東坡的《孤館燈青》,‘世路無窮,勞生有限,似此區區長鮮歡’,聽來未免過悲了。”
劉晔提腕擡首,聞言隻是付之一笑:“督主來了。”
陸依山行了禮,劉晔賜座後,又吩咐容清看茶。
陸依山見容清站起的地方放着一隻竹薰籠,裡面俨然燒着熱湯,便問:“眼看就快入夏了,殿下宮裡還用着火盆,可是近來身子又不好了嗎?”
劉晔掩唇緩咳了兩聲,搖了搖頭。
他的模樣酷似已故的方皇後,尤其一雙眉眼,看起來清隽溫柔,眉骨卻生得格外高挑,這使他某個秾睇的瞬間,會不經意流露出幾分淩厲來。
“不打緊。孤的身子,是胎裡作出的毛病,畏寒尤甚,等時氣暖和起來也就好了,督主不必費心。”
話雖如此,吉止園原就是發落廢妃的冷宮,一年到頭不見日光,于将養決計無益。
陸依山勸道:“殿下實在不必自苦入此,還是容我求了聖上,讓您另擇地方居住吧。”
劉晔笑了笑,說:“這園子是母後昔年的住所,她一生中最後的時光都在此度過。能替她守着這間園子,孤不覺得是自苦。”
他未容陸依山再開口,已然問道:“姨母可是快入京了?”
定陶郡主乃方皇後一母同胞的親妹,當年帶兵赴雲南時,儲君隻有七歲。陸依山接了容清遞上來的茶盞,颔首道:“還都的旨意旬日前已下,以綏雲軍的腳程,抵京左不過就在這兩天。”
劉晔沉吟片刻,笑容淡了些,“聽說父皇要為姨母議親了?”
還都的聖旨中雖未點明議親之事,但各路人馬早已收到風聲,甚至連遠在藩地的燕、趙兩王也各自尋了由頭,請旨入京。這些人未必真的懷有求娶之心,但誰也不願錯過議親這等大事。畢竟,待嫁的不光是個郡主,還是握有五萬綏雲輕騎的兵馬大元帥。
陸依山曉得儲君真正想問的是什麼。
“郡主今年二十有四,早該到了議親的年紀,再者——”他猶豫了下,繼續說:“當年方家因壬寅宮案獲罪,方老将軍卒亡,若非郡主自請帶兵南下平叛,隻怕也要受其牽連。如今戰亂既平,前塵不咎,皇上此時提起她的親事,正可彰顯聖心仁德。”
提起壬寅宮案,劉晔眼底頓沉,這些年的雪壓霜欺砭涼一面,他連語氣都是冰冷的。
“聖心若真是仁德,又怎會在母親挫骨揚灰之後,将她唯一的血親發落到那流矢之地?而今姨母為朝廷立下汗馬功勞,便又亟不可待地将人召回,聖心降下的究竟是恩澤,還是枷鎖!”
“殿下慎言。”陸依山沉聲,“這話在臣面前說說也就罷了,出了這扇門,切不可落入旁人耳中。”
劉晔低頭撥弄茶盞,唇線微抿着,不再吭聲。
陸依山見狀,緩和了口氣:“殿下與臣心底都清楚,南境動蕩時,五萬綏雲軍就是雪天的一爐熱炭。一俟外患消弭,皇上揣着這爐熱炭,難免憂心有燒手之虞。郡主剛立了戰功,強行收回兵符顯然不合适,何況那五萬人馬是跟着方老将軍出生入死的,即便郡主答應,下面人也未必肯誠心歸順。殿下方才的話錯也不錯,郡主若成了親留在鎮都,自然就不能帶兵了,屆時兵符歸于誰,便是水到渠成的事。”
劉晔目光落在茶水上,看着那一點漣漪蓦然不見,不甘心地問:“那孤便隻能聽之任之了嗎?”
“當然不能。”陸依山斬截地道。
齊耕秋攪渾了江南科場的一池水,緻使八縣文脈幾近斷絕,東宮在朝後繼無人,少則也要三五年的時間才能扭轉頹勢。如若再失去軍中這道屏障,外戚極有可能趁虛而入,借着貴妃腹中龍種做文章,其時可就大為不妙了。
“南屏閣已派出人手,暗中打探各路應征者的底細。臣也聯絡了渾儀閣舊僚,以星象為由,力谏聖上收回成命。隻要延過了這陣,郡主的婚事,師父自有辦法為她綢缪。”
劉晔好奇道:“聽督主的意思,莫非姨母已經有了心儀的人選?”
陸依山擱了盞,指尖交撚,也不答話,隻笑得高深莫測。
劉晔也笑了,唇邊露出兩盞小小的梨渦,與他死去的母親如出一轍。東宮再如何少年老成,究竟隻是個半大孩子,這會難能流出幾分孩子的稚氣來。
“姨母這些年不易,若得有個人真心疼她、待她,與她舉案齊眉,孤替她高興。”
陸依山不禁打趣道:“殿下才多大,連舉案齊眉這種話也會說了?”
劉晔臉頰微紅,輕輕地攏起袖子,低道:“不過舉案齊眉又如何,君心便如西江水,日夜東流無歇時,世間哪有長久不變的情分。”
他說完抿了抿唇,側眸見陸依山若有所思的樣子,趕忙道:“督主萬勿多心,孤隻是,想起了母後一時有感,沒有别的意思。”
“……無妨。”陸依山說,“從前若無殿下成全,臣隻怕還是掖庭中一個受了罰的小火者。殿下與臣,分明有再造之恩。”
劉晔歎聲:“督主言重了,在覆舟山時何嘗不也是督主成全了孤。孤生如飄絮,若沒點堕身成泥的決心,早晚要被惡風吹卷而去。身為皇儲,當年的做法的确不體面,可孤也是沒辦法。”
提起當年事,東宮的語氣裡總有些自輕自艾,這讓陸依山不喜。但自輕的背面,卻是置之死地而後生的決然。陸依山不自覺想起了一個人,白衣下的铮骨,總是能輕易戳中他心上的柔軟,陸依山頓時連那點不喜也抛卻了。
春日遲遲,午後的日影漸漸遊轉到了窗下,在半幹的筆墨間細分出一片明暗。
劉晔忽道:“齊耕秋身故,詹事府唯一的太傅之位也空出來了,以父皇心性,不知會給孤再指個什麼人來。”
教導東宮恒乃關乎國本的大事,眼見、才學、品階缺一不可。放眼當今朝堂,古文派人才凋零已非昨日之事,今文派固然鼎盛,但慮及葉相曾牽涉壬寅宮案,聖上未必肯讓太子與今文派走的太近。
思來想去,陸依山也沒個頭緒,隻好寬慰道:“留齊氏那等佞幸在身邊,與其有日釀成肘腋之患,不如就叫位置空出來。殿下如今已學有小成,贻誤些時日也不打緊,早晚能補回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