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宅破舊,梁柱上漆已剝落,到處都是積灰,角落裡蛛網密布,長年累月的燈火不舉,讓空氣裡彌散着一股潮濕的黴味。
歡喜小心護着懷裡的香燭,往葉觀瀾身邊湊了湊,有些畏懼地道:“公子,咱們大半夜往這荒宅子來做什麼。我老覺得周圍陰森森的,瘆得慌。”
葉觀瀾就着那燭,點燃了一支香。渺弱的光映着滿牆牌位,袅袅淡煙從描紅了無數遍的字眼上拂過,“長城十二将”幾個大字隐隐可見。
“這裡供奉的都是忠臣義士,正氣充盈,有什麼可怕。”葉觀瀾說,“把東西拿出來吧。”
歡喜麻溜地解開包袱,裡面裝着厚厚一沓紙錢,他又掏出早就準備好的陶盆,拿袖口抹幹淨,往裡丢進了一支火折。
火煙騰起的瞬間有些熏眼睛,葉觀瀾卻不錯開視線,望着躍動不止的焰苗,眼眶微微酸脹起來。
燭苗急跳了下,似乎暗示着有人來,但葉觀瀾他們并未聽到腳步聲,這必得是内力極深厚的習武之人才可以辦到。
長刀破空而至,刀鋒猶如寒潭起勢的沉蛟,還沒到跟前,徹骨的凜意已直抵後心。
歡喜驚呼“公子當心”,葉觀瀾卻不偏不躲,連懼怕的意思都沒有,就像是知道那把刀不會捅穿自己的身體一樣。
“一别多年,郡主,别來無恙啊。”
隔着春日裡略顯單薄的衣衫,葉觀瀾感受到刀尖向後撤了寸許,但仍未挪開。
“葉家二郎?”
葉觀瀾迎着鋒芒轉身,對上安陶郡主冷峭的眼,笑了笑:“當着十二位老将軍的面,郡主當真要開殺戒不成?”
安陶視線偏轉,燭火映得她目中盈盈,恍然間似有水光泛動。
葉觀瀾顧自走向已吓傻的歡喜,拍拍他手背,示意他把卡在胸口的包袱松開,從裡頭另取出檀香遞給安陶。
“郡主闊别鎮都十餘年,這趟回來,還未來得及對他們聊表心意吧?”
安陶望着那香,淚水漸盈于睫。
綏雲十二将,既是鹹德年間威震關外的中原骁将,也是鎮國公發于行伍、一手栽培的忠義之士。
鹹德五十七年,安南内亂,外引蠻族禍我西南。
彼時西北戰事未平,朝中早已無将可派,年過花甲的鎮國公臨危受命,親率麾下十二宿将孤兵犯險,征讨南夷。
那一仗打得艱難竭蹶。
時值盛夏,南疆之地林瘴肆虐,光是氣候這一關就折損了近千名将士。
遑論當時的朝廷四面漏風,糧草、軍給樣樣都難以為繼。方家硬是在那樣惡劣的條件裡苦撐到了冬日。
屋漏偏逢連夜雨,戰事眼看就要迎來轉機,廣西思明府土司公然反水,緻使鎮國公再陷絕地。
是十二将以身為肉盾,從敵軍的重圍中搶出了主帥一條性命,也成全了方家“萬裡平戎策”的不世戰功。
此戰過後,鹹德帝親筆題寫了“長城十二将”的匾額,并依托方家老宅新建了這座忠賢祠,以此褒獎十二宿将護主報國的忠義之舉。
這裡曾是方家烈火油烹的開端,如今卻隻剩下滿目蕭疏。
安陶把香插進爐中,眉間悒郁之色分毫未減:“你今夜來此,就是為了等我的?”
葉觀瀾沒有否認:“去西山的路不好走,我猜郡主沒能吊唁成先皇後和老将軍,或許會轉道來這座忠賢祠祭拜。看來觀瀾沒猜錯。”
火星子哔啵爆開,安陶眼中一晃而過深深的忌憚,手再度扶上刀鞘。
葉觀瀾餘光掃見了一切,不動聲色地對歡喜道:“在外邊守着,有動靜随時來報。”
歡喜口中應聲,人卻還杵在那,似有顧慮。
葉觀瀾一笑,語氣如沐春風:“放心吧,我與郡主故人重逢,還有好多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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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陸依山燈下想着心思,淨瓷做的藥瓶在掌心被把玩出了溫度。
門随開随合,陸向深多年都沒養成敲門的習慣,進屋便道:“你料得不錯,京中這些天果然有風聲傳出,把嫘祖廟陳屍案和七年前的壬寅宮案聯系到了一起。”
陸依山眼也不擡:“傳聞說什麼?”
“還能說什麼,說當年事有冤屈,加嫘族亡得不值,所以找人尋仇來了呗。”
陸依山把藥瓶攥緊,“那安陶呢,她人現下何在?”
“......我叫人去核實過,師姐她,的确已離營數日未歸。”
陸依山聽罷眉間一折,太陽穴隐隐跳突起來。
陸向深猛拍椅背,袖袋裡的瓜子點心滾了一地,他也顧不得撿:“師姐她糊塗!這麼些年都等了,為何偏偏急在一時?那可是河南總兵的兒子!”
陸依山說:“正因為等了這麼些年,皇上仍是那副用人加恩、鳥盡弓藏的做派,才叫方家寒了心。你光是看看賞給綏雲軍的那些東西,錦衣華服,鞋面上鑲的都是雞卵大的翠玉,可頂什麼用,能換兵器糧草嗎!皇上不是明擺着警告安陶,今後每步都得如履薄冰。等婚事一定,五萬綏雲軍改弦更張,她就真正成了孤家寡人,拿什麼翻案?”
陸向深急道:“可等太子順利即位,不還是有......”
“等太子即位!”陸依山打斷道,“那要等到猴年馬月,這當中有多少變故,你我誰能說得清楚?再則。”
他頓了頓,聲調漸沉:“太子就一定能順利即位嗎?皇帝膝下的子嗣,可從來不止東宮一個。”
陸向深倒吸一口涼氣。
“不過,我有一事不解。”陸依山話鋒一轉,語氣略有幾分遲疑。
“即便安陶想兵行險着,事先為何一點風聲都沒透出來。就算她有心隐瞞,主帥離營數日,難道綏雲軍中的密探就沒有察覺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