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略頓了一下,适才緊繃的神色突然變得松弛。
“得了,”陸依山整理好袖口,輕描淡寫一擺手,“人是找不着了,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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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淳帝面白如紙,費力地撐着漢王手臂,咽喉猶如被人扼住,半刻也吐不出一個字。
劉猙輕輕掙脫,單膝跪地,穩聲問:“陛下無事吧?”
昭淳帝随即更用力地抓住漢王的衣袖,就像抓緊了救命稻草,他看清這位異母兄長的臉,幾乎要哽咽了:“三哥,好險!朕差點、差點就......你留在朕身邊保護朕,除了你,朕誰也信不過。”
漢王依着他的拖拽起身,順理成章站到了皇帝身側。
席間寂靜,氣氛顯得格外蕭殺。
趙王恨不能整個人縮到椅子裡,語調難得聽出些毫急促:“這可是天家宴飲,怎會混進這樣的強賊?”
燕國公沉思片刻,問出了在場所有人幾乎第一時間想到的問題:“安排南曲班子獻藝的人是誰?”
葉憑風心中“咯噔”一下。
他知道,這件事從頭到尾的操辦人都是葉思雨,如今戲班裡出了刺客,葉家首當其沖難逃問責。
他還沒來得及思考對策,葉觀瀾已跪了下去:“回陛下,是學生的妹妹,葉思雨。”
昭淳帝認得葉觀瀾,知道他不久前才給東宮做了伴讀,形容陡一下變了:“葉相知道嗎?”
這話便是猜忌的意思了,葉觀瀾伏下身,懇切地回:“舍妹年幼,識人不明,是我這個做兄長的監管不力。父親經曆了先頭諸多事端,病勢一直纏綿未愈,因而并不知情。”
壽甯侯在旁冷笑出聲:“皇宮大内闖入了刺客,人還是從葉家舉薦的戲班裡冒出來的。此事雖由葉三小姐出面打點,可戲班諸人的底細葉家早該摸清了,老相怎好推說全不知情?”
外戚同葉家的矛盾,在朝堂上早已不是秘密。昭淳帝明知壽甯侯有落井下石之嫌,卻也不得不認同他的質疑:“葉家送人進來前,就沒徹查過班子的來曆嗎?”
葉觀瀾答:“事關聖駕安危,葉家不敢不謹慎。學生反複核查過班子衆人的家世,每個人都往上查到了三代。若循常理,是斷斷不會出現纰漏的。”
昭淳帝面沉如水,反問:“事到如今,你還想狡辯?”
“學生不敢,”葉觀瀾叩了頭,從容不迫地道,“葉家有心燭奸,卻也架不住有人蓄意遮掩。學生無官無職,能查到這份上,自問已是極限。”
昭淳帝聽出了疑點,跟着問:“遮掩?你說的是誰?”
葉觀瀾直起身:“此人正是東廠提督,二十四監之首,陸依山。”
聽到這個名字的瞬間,昭淳帝勉力支撐的身體晃了晃,他臉色幾變,最終說:“你不要信口雌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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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依山跪在那,面無表情。
昭淳帝身畔的侍衛全部撤換成了錦衣衛的人,劉猙帶刀立于左右。盡管皇帝沒有明言他的疑心,但驟然颠倒的局勢,俨然說明了一切。
而造成眼下局面的始作俑者,則跪在另一頭,同陸依山沒有任何眼神交流。
簾子放了下來,密不透風的東閣有些悶熱,昭淳帝在龍椅上扶着雙膝,掌心汗将袍面濡濕了。
他緩聲問:“刺客呢?”
陸依山說:“臣無用,追捕賊人至覆舟山口,被其僥幸逃脫,請陛下降罪。”
昭淳帝略放松的掌心驟然捏緊,咬牙獰笑道:“好啊,朕的愛卿,還真是難能無用。”
陸依山不答。
昭淳帝轉向葉觀瀾:“你方才說,戲班是由年初才放出宮的南府伶人組建而成?”
葉觀瀾道正是,“三妹妹有心出彩,卻也知曉分寸,那些來曆不明的草台班子,她斷斷不會沾染。學生此前特意走了一趟鐘鼓司,仔細翻看過戲班中人的記檔,确認家底清白後才敢薦給陛下。”
稍頓,葉觀瀾取出一本冊簿,字字清晰:“學生自知愚鈍,故而每一環節都有記錄為憑,葉家忠心可鑒,望陛下明察!”
昭淳帝看過那冊簿,果如其所言,詳實到每個人的祖上三代都核查了遍,作為一份調查記錄來說,的确完美得沒有任何錯處可挑。
那麼問題隻能出在鐘鼓司提供的原始記檔了。
昭淳帝問:“刺客的檔案何在?”
陸依山默了有頃,道:“回陛下,就在昨夜,内廷黃冊庫突然走水,二十四監封存的死檔燒毀大半,其中也包括鐘鼓司。”
昭淳帝呼吸一緊,耳中霎時血湧聲如潮。他就快坐不住了,心髒突突跳得厲害,那自先晉王死後許久未曾感受到的危機感卷土重來,纏得他喘息困難,兩眼發黑。
好半晌,昭淳帝聽見自己急促的聲音傳來:“燒了?這麼巧,這麼巧......”
他話音未落,人便從椅上滑跌下來。
臨昏過去前,昭淳帝抓着漢王的手,拼命指向猶跪在地上的陸依山:“卸、卸了他的,牌,停職.....查,給朕查......”
劉猙放下昭淳帝,隔着匆忙救治的太醫,看向了陸依山。
他的目光裡沒有拿下一城的欣喜,反而有種誤入歧途的驚疑。他望着陸依山,對方同樣在逼視他,那雙漆深眸裡藏着他遠沒有參透的東西,劉猙确信這點。
他忽然生出股煩躁,仿佛幾層金階之差,被俯瞰的人卻成了自己。他正要下令摘了陸依山的腰牌,後者自己動手了。
鐵牌擲落腳下,劉猙被那一聲震得幾乎倒退半步。他心頭火起,高擡的手掌未及落下,又一道冰冷視線從側旁襲來。
如果說山給人帶來的威懾一眼可見,那麼水下潛湧的暗流,往往出其不意地,将人拖下萬劫不複的深淵。
身陷在這樣一明一暗兩道視線的夾峙中,劉猙指尖冰涼,高舉的手掌最終頹然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