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三日已過。
葉觀瀾跨入吉止園中,發現容清正候在廊下。他向書房看了一眼,露出詢問的神色。
容清比了個口型,“郡主來了。”葉觀瀾知他姨侄二人難能重逢,此刻不便進去打擾,遂也一并在外頭等候。
隔着竹簾,劉晔字正腔圓的背書聲傳出來:“是故人主有五壅。臣蔽其主曰壅,臣制财利曰壅,臣擅行令曰壅.......”他流利地背完,屋中半刻卻寂無人聲。
過了會,劉晔試探地喚聲姨母,問:“可是晔兒哪裡背得不好?”
安陶的聲音不緊不慢響起,清淩如泉流石上:“沒有,晔兒背得很好。隻是看你方才背書時,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可是在為陛下的傷勢擔心?”
劉晔嗫嚅須臾,道:“其實晔兒有一事不解,想請教姨母。”
“你說。”
“有關君臣相處之道,太宗曾說,君臣相須,事同魚水。義均一體則天下稍安,反之則為國害。可是韓非子卻說,人主有五壅,歸結起來無非在講,臣下威權過重或将危及君主。晔兒深覺疑惑,這兩者,究竟孰對孰錯。”
安陶靜默了一會,似乎對這個問題感到意外。
有頃,她緩聲道。
“君臣合道固能平亂,能治世。然太宗亦有語曰,君主臣輔,殺生威權,君王之所執,憲章法律,臣下之所奉。臣子權勢過重,或有淩駕皇權之上的危險,為人君者警醒防範,也在情理之中。”
“......所以,這就是父皇早年問罪方家的理由?”
此言一出,不僅安陶,就連在外的葉觀瀾亦有些驚訝。
當年壬寅宮案,人人都道真相難辨曲折離奇,皇帝一時義憤,才不問青紅皂白發落了發妻,最終連累了整個方家。
可他當真對那女官的話深信不疑嗎,葉觀瀾看未見得。
彼時,方時繹位居一等鎮國公,掌天下兵馬大權。長女為正宮皇後,外孫是一朝儲君。次女安陶雖遊離朝堂,卻跟江湖第一大幫南屏閣聯系緊密。這樣的家世落在昭淳帝眼中,天然就是個威脅。
從某種意義上說,方家的倒台并非什麼無證之案,而是帝王心中的既定之罪。
葉觀瀾想不到太子小小年紀,竟已看透這點,一時間不知該喜儲君少年早慧,還是憂他慧極必傷。
安陶聞言,目光閃動了一下,随即變得堅定。
她凝眸看着面前的侄兒,那眼眉間似乎總能窺見已故長姐的影子,讓她不自覺晃神。
她輕撫着劉晔肩頭,溫聲道:“晔兒可知,你外祖生前對君臣之道四個字,是怎麼看的嗎?”
劉晔微微肅穆:“請姨母指教。”
“父親說,古今之事,向無定數,為君者之于将來,常懷憂懼之心,本無可厚非。但若因此将朝堂制衡,權謀機心視為王道的根本,便成舍本逐末,贻誤江山。”
劉晔怔了怔。
安陶又道:“晔兒你記住,今後無論朝堂上如何風雲際變,你為萬乘之主,都要将社稷子民放在第一位,越是心有憂懼,越當襟懷萬民。坐得穩、鎮得住,才是為君的長久之道。”
屋中再一次陷入沉寂,太子仿佛被安陶的話震撼到了,葉觀瀾亦默默握緊了扇骨,感受那堅韌不摧的觸感。
正當此時,一内監從園外匆匆而至,葉觀瀾認出來人是掌管宮中符印的印绶監長史。
“公子。”
葉觀瀾比了個噤聲的動作,長史随他走到一旁,壓低聲道:“逢恩殿的芸斛嬷嬷早上來了一趟内廷司,說要找些萬歲爺在潛邸時的舊物......”
葉觀瀾波瀾不驚地聽完,淡道:“孫貴妃身懷龍裔,正是金貴的時候。她要找什麼,隻要不壞了規矩,你照規矩辦就是。”
他有意在“規矩”上咬重了字眼,長史心領神會。
風止了,屋中更漏水滴有聲,一下一下,滴落到銅盤上,在陽光照拂不到的地方,蕩漾着深淵才具有的青黑色光澤。
劉晔盯着發了會呆,稍頃忽然問:“姨母,你恨嗎?”
水滴“啪嗒”砸破沉淵,漣漪倏地劃開。一圈圈,邊緣由深入淺,未幾便消散無蹤。
“......恨什麼?”
劉晔道:“方家滿門忠烈,累世功勳,隻因君王未名之憂,便落得這樣一個下場,姨母對劉氏,當真半點怨言也無嗎?”
安陶笑起來,疏朗的眉目一如當年,仿佛陰翳從未降臨過。
她說:“綏雲軍忠的是朝堂社稷,而非一家之姓。君王對不住我方家,大梁百姓沒有,我心有憎,但無怨。”
園中靜默再一次被腳步聲打斷,聶岸攜親兵長驅直入,分兩列将園門把守住。
劉晔喝道:“錦衣衛好大的膽子,孤的吉止園,誰許你們擅闖擅入?”
聶岸一拱手,“承漢王鈞令,請郡主移駕往武英殿一趟。有些事,想同您當面問詢一二。”
劉晔額心緊蹙,當即起身:“父皇現下還在昏迷,他一個藩王,有什麼資格找姨母問話?”
聶岸不緊不慢:“殿下覺得王爺不夠格,若是内閣會同三法司,有話要問郡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