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淳帝唇邊肌肉劇烈抽動着,半晌卻發不出一個音節。
窗外風雨如磐,翻滾的黑雲中電閃交錯,恰合了此間一觸即發的潛底暗流。
在這令人窒息的猶如死一般的紉默中,葉觀瀾微然偏首,目之所及,檐下孤燈渺弱又執着地随風搖擺。
那螢燭之光,燃亮在仿佛被墨色浸透的風雨夜,懸若遊絲,又點點長明。
安陶聽到了杜鵑叫,于這風馳電掣的荒郊野地,格外顯得不可思議。
她有一瞬間的怔神,很快便拉回了馳思。
“将軍,今夜天地倒懸,金瓯将毀。綏雲軍五萬人馬,此去是要護我國祚的,将軍也想阻攔不成?”
被強行勒住沖勢的巫山駒原地奮力甩首,不滿地打着響鼻。安陶明明語氣平靜,卻教京營統領面上一窒,随即露出苦笑神色。
他說:“正因漢藩作亂,才有末将等奉命圍截于此,謹防有漏網之魚。京營職責所拘,不敢不盡心盡力。郡主若要強行沖關,就休怪末将翻臉不認人了。”
安陶聽罷,認真打量他有頃,突然道:“我認得你。你姓冼,在父親麾下的前鋒營做過參将。西南之功,喬伯所率百人隊中就有你一個。”
京營統領冷不丁被喚起了塵封許久的記憶,挽鞭的手緩緩垂落,虛搭在馬鞍上。
安陶繼續說:“想當初,百人隊冒死入敵營竊取布防圖,生還者十中無一。你雖僥幸撿回條性命,卻也因而傷了左手。父親體恤你,還朝後即為你在京營謀了份體面差事,自此不必再受刀兵之苦。不曾想白雲蒼狗,一别七年,你已然身在統領之位。而我們再相見,卻是這般情形。”
冼将軍在安陶的娓娓叙述裡,不覺心頭湧起愧疚。
打從國公府坍台,他就做了識時務的猢狲。倚傍外戚的數年間,平戎萬裡的豪情,早被日複一日的奴顔婢膝傾軋得毫末不剩。
他曾在大廈将傾時,無比渴望擺脫身上屬于綏雲軍的烙印,直到聽安陶字字清晰地回憶起他受傷的左臂,才意識到功名和怨憎皆可薄如紙、輕如煙,而有些東西一旦烙上,天崩地裂都不足以将其割舍。
冼将軍不敢再直視安陶郡主的眼睛,即便那眼神中并無任何責怪他的意思,平靜得就如一潭清可見底的活泉水,雖則清,泉底卻有焰團在熾烈躍動。
安陶辭鋒一轉,倏忽厲聲,“既是我綏雲軍出去的人,焉有不辨就裡盲聽盲從的道理。皇城之内火煙四起,沿途見了聽了外逃的百姓哭訴,也該猜出城中情勢絕非上頭說的那般。爾等身負拱衛皇城之責,難道就這樣心安理得地看着鎮都百姓身陷水火嗎!”
冼将軍越發無地自容。
皇城大火燒紅了半邊天,蕩滌濁穢的霧雨也漫開一片暗紅,像是被鮮血浸染。極緻的紅與黑相襯,修羅地獄就在幾裡地外的眼前。
他目光霍地急跳,緊緊牽住不安分的馬頭,仍是寸步不讓,神情卻一發不可收拾地頹敗下去。
“郡主,末将隻是、依令行事......”冼将軍嗫嚅着唇,“違抗軍令,同樣是死罪。”
安陶一緊缰繩,巫山駒伴着嘶鳴聲,展眼沖抵幾步之外。
京營将士本能拔刀,冼将軍忙疾聲喝止:“退下,都給我退下!”繼而目露哀求,“郡主既已身負叛将之名,何苦還要來蹚這趟渾水。帶着綏雲軍走遠些罷,鎮都這座樊籠,注定不該是您的身歸之所。”
安陶态度依舊平靜,眼底仍有火苗躍動,她說:“我叛的是黑白颠倒的朝堂,而非大梁子民。正如我此去,救的是深受池魚之禍的鎮都百姓,而非誰人龍椅。”
寥寥數語,在雨落轟鳴間铿锵決絕。巫山駒随着主人的話語昂首挺立于前,毛發雖不如七年前光可鑒人,但那股勁氣,還跟當年從嶺南密林搶出布防圖時一樣,别無二緻。
冼将軍沒來由眼眶一陣酸漲,身後,刀鞘摩擦铠甲的窸窣聲漸低,扇弧形包圍圈隐隐有了松動之勢。
直到馬蹄聲急促而來,懸乎一線的僵持被徹底打破。
葉憑風冒雨奔馬,柳葉鱗甲修飾的矯矯身形遠望去如瓊枝一束,又似疾電,撕開了如暝如晦的無盡黑夜。
“傳太子口谕——漢王劉猙,夥同壽甯侯、錦衣衛一幹人等暗蓄私兵,亂我國都。此誠危急存亡之時,着令京營即刻發兵回援。綏雲軍衆,雖遭構陷,若得盡棄前嫌,力挽狂瀾于将傾,劉氏一門自當躬身下除,頓首以報!”
話音落點,葉憑風驟然勒馬,馬蹄揚落時,向安陶溫然一笑:“郡主的腳程總是這般快,險教憑風又沒能趕上你。”
這廂,壽甯侯還在等待最後的時刻來臨。然他引以為底牌的人馬,并未如預想中那般化作尖刀,将早已虛弱不堪的鎮都城防頃刻捅個對穿。
就當壽甯侯察覺哪裡不對時,葉觀瀾突然起身,弛然站定在他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