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喜心疼公子,想方設法省下幾日口糧,做了幾個芥菜馍馍,偷偷拿給葉觀瀾。
偏他那個時候為了不斷洩露的情報焦頭爛額,對來送飯的歡喜也沒有好聲氣。
“城破在即,你怎麼總是放不下這點口腹之欲?”
葉觀瀾說完就上了城樓,那是他最後一次和歡喜說話。假使葉觀瀾能回頭看一眼,就會發現相府出了名的貪吃鬼,紅着眼捂緊懷裡的馍馍,哪怕一個勁咽唾沫,卻到死都沒有咬上一口。
葉觀瀾痛恨自己。
他恨自己的無能為力,看着瘦成枯柴的歡喜死前痛得直掉淚,他甚至不能伸手拉他一把。
軍靴踩着積雪,發出細微響聲。
葉觀瀾漠然地回過頭,在雁行山的風聲裡,看到了兄長葉憑風。
葉憑風身上還穿着江姨娘親手縫制的厚棉服,背上負着雁蕩弓。
他望着葉觀瀾,溫和地笑着,脊背教百十來斤的強弓壓得微彎,久經風沙洗禮的面頰除了堅毅,還有些許微不可查的疲憊。
葉觀瀾忽然失聲哽咽:“大哥,你重不重?”
葉憑風伸出手,用結着厚繭的掌心揉捏他後頸,非要逗得葉觀瀾拼命躲閃不可。
和小時候一樣,得逞後的葉憑風大笑出聲,他說:“我們矔奴,就做相府的燕,一世栖在安樂檐。這把雁蕩弓,自有大哥替你扛。”
大哥替你扛。
前世的二公子,正是得了這樣的許諾,心安理得在父兄的庇佑下暢遊人間十九載,到死方知人情乖離。
葉觀瀾有點不敢再看背着弓箭的兄長。
葉觀瀾開蒙後不久,父親曾動過讓他入仕的念頭,是葉憑風攔下了。
“我們矔奴性自閑适,不願受繁文缛節的約束,索性就由他去。葉家門楣,有我這把雁蕩弓撐着便足夠了。”
父親蒙冤獲罪,大哥本不必帶兵遠走。但葉憑風為徹底打消昭淳帝疑心,也為了家中弟妹平安,生是在那西北無人之地苦苦戍邊三年。
大哥用雁蕩弓換來了葉觀瀾半生從心所欲,可他到最後,也沒能替葉憑風守住心愛的弓弩。
沣城城破,鞑子軍隊在城中燒殺劫掠。葉觀瀾透過層層枕藉的屍體,看見雁蕩弓被敵人當作戰利品,從中軍帥帳中拖了出來。
敵軍主帥痛恨這把弓曾抵禦了他們一次又一次進攻,更不知将多少鞑靼士兵射殺馬下。他在戰火未歇的城樓上,當着衆人往雁蕩弓上撒了一潑熱尿,而後命人将弓砍成數截,扔進火堆,以填作沣城百姓的焚屍爐。
傷心慘目之景,曆曆于心。
天可憐見,給了葉觀瀾重來一世的機會,可前塵沉渣遍地,終究在他心頭落下了負愧的殘片。凡有觸及,必然掀起一陣密密疼痛,如同煎熬在地獄烈火中。
“對不起,對不起......”
葉觀瀾無法遏制地含上了哭腔。葉憑風的笑顔,歡喜失落時洇紅的眼眶,皆與那個無能為力的自己形成對比。他深陷在自艾的沼澤裡,每走一步,腳下的泥水就往上漫一寸。他嘗試過掙紮,結局隻有陷得更深,泥漿最終埋沒了他的口鼻,為他量身澆築了名為自抑的囚籠。
因他縱情恣性而不得善終的所有人,都需他動心忍性予以償還。
黑暗籠罩的瞬間,葉觀瀾依稀看到微光乍現,吊住了他将墜未墜的昏昏意識。
“觀瀾——葉觀瀾!”
陸依山的呼喊就如晴日下酷烈的風,将那漚在心牢深處不足為外人道的惶遽與自責,全都一掃而空。
世界明淨時,吾與天地皆非囚。
九千歲破開了圈禁公子天性的囚籠,葉觀瀾因而得以從鬼陣脫身。他喘着息,怔怔看着陸依山的臉,忽然想起方才沉淪之際,那一閃而過的光芒是什麼。
“我在。别怕,鬼陣已破,我們二公子出來了。”
出來了……
葉觀瀾無意識地随着他的話語嚅動嘴唇,突然環臂摟上了陸依山的脖頸,将額角輕輕抵住他下颌,在這依偎間濕潤了眼眸。
出來了。
陸依山對公子突然傾過來的依賴表現出一瞬間的意外。
但隻是須臾,他解下身後披風,攏緊了葉觀瀾,在披風下捧住公子的臉,安撫似的親吻,吻一下說一聲“觀瀾出來了”。
他的聲音一字一字啞下去,最後隻剩一口氣,吹入葉觀瀾耳中,如靡靡一聲歎息,“奔波整夜,到這會才得空趕來見一見公子,咱家這顆心總算可以放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