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昌之地,北扼懸谯,南俯隴川,東去三百裡,就是南下喜峰口最快的一條行軍道。近年以來,關外諸部勢力坐大,尤以鞑靼為首的漠北戎族,對我甘州一線虎視眈眈。丞相自去歲開始,便提議在九邊之外,于應昌之地增設一座軍鎮,屯兵貯糧,以備未然之患。”
陸依山滑動的手指停了下來:“老相深謀遠慮,偏偏這樣一個利國利民的動議,卻被擱置至今。究其根由,設鎮須得有兵。兵從何來?葉憑風的幾千精騎斷不是朝廷的上上之選。皇帝忌憚葉家内外相濟,變成除三藩之外又一個異姓王。可抛開葉家軍,放眼大梁千衛百萬師,還有誰堪作抵禦西北強敵的銅牆鐵壁。這個問題直到西南靖安,郡主率大軍還朝,才終于有了答案。”
劉猙一直安靜聽着,他也不是驽鈍,一下就領會了陸依山的意思,“你是說,令綏雲軍移防?”
陸依山颔首,坐回椅子上。
“綏雲軍帥從鎮國将軍府,是方時繹一手調教出的精銳之師,随郡主平叛多年,戰力毋庸置疑。更為關鍵的,方家是太子母家,隻要東宮不易主,綏雲軍的忠誠就始終有保證。無論從哪個角度說,安陶都是最合适的駐軍人選,也是軍鎮得以落成的唯一指望。”
而現在,有人卻做局,試圖掐斷這個指望。
劉猙在昏暗的光線裡凝滞了目光:“猗頓蘭,為何要阻礙軍鎮落成?”
“是啊,猗頓區區一介邊商,為何要阻礙軍鎮落成——”陸依山重複他的話,辭鋒倏地犀利,“這恐怕要問王爺了。同惡相黨,其陰難藏,王爺與猗頓氏沆瀣多年,就沒有發現什麼端倪?”
劉猙臉色急劇變化着,那瞬裡仿佛有無數草蛇灰線湧上心頭。
他的神情由驚而駭,由悸轉怒,最終攥拳重重砸在面前的幹草垛上,迎着紛揚草屑漠然擡起頭。
“我也許知道為什麼。不過想要我開口,你必須答應本王一個條件。”
“東廠從不與人談條件。”
“但我知道有人願意談,”劉猙身向後仰,唇角牽出一抹苦澀的笑,“那夜的鎮都早已戒嚴,要沒有二公子高擡貴手,本王的家書根本送不出去。他是個有情有義人,必能體諒本王心懷。”
言下之意,便是在拐彎抹角地說九千歲無情無義。
陸依山被罵了也不生氣,細咂着那句“有情有義”,尾音略微咬重,竟爾嚼出一絲缱绻意味。
劉猙見其半晌不言,已是打定主意死扛到底,這時卻聽得陸依山在耳旁道:“成交。”
劉猙差點以為自己聽錯了,滿臉怔然看向這位傳說中油鹽不進、神鬼莫勸的九千歲。
陸依山頓了頓,眼裡笑意微收,傾着身一字一字認真道:“何必叨擾公子,咱家替他應了就是。但那之後你若膽敢食言,咱家會讓王爺知道,神鬼莫勸四個字,究竟該做何解。”
*
送葉思雨離開那日,潮雨打殘了九裡香。馬車行駛在微濕泥濘的官道上,四野阒然,車軸與車輪摩擦發出的聲響咿咿呀呀充滿了整個山林。
三伏天難得一場爽雨,早起晨風微涼,牛毛細針般滲透進毛孔,冷飕飕地直往心裡爬。
葉家兄妹并行無話。
馬車眼看就要行過三裡亭,日影透過車簾罅隙,一縷一縷潑灑在白衣膝面,明暗撲朔,恰合了此時心境。
葉觀瀾擡起頭,剛喊了聲“三妹妹”,兀地咬住了話音——
不過月餘,那個明麗嬌俏的鵝黃少女換上了一身灰撲撲的紗袍,每日翻新的鬟鬓式樣如今隻剩一根竹标将長發松松挽起。
她容顔憔悴,眼眸的變化尤為明顯,往日神采徹底泯然在得知真相後的憤怒與痛悔之中。而當那怒火也燃盡時,裡頭唯餘死灰一樣的哀寂。
葉觀瀾胸口猛然一哽,緊跟着便如墜千斤般,沉甸甸地難受起來。
“思雨,”他輕喚,“你若不願離家太遠,在城外尋座道觀靜養也是一樣的。”伸手撥開葉思雨散落額前的發,葉觀瀾自己都沒有意識到,他的口氣越來越像一個兄長。
“那不是你的錯。”
在這句話裡,葉思雨死寂的眸光終于有了一瞬間波動。
她蜷緊的手指緩緩松開,說:“可是二哥,我會記得。琴心,啊不,修羅、陳……”語塞,片刻慘然一笑,“罷罷,都是假的。我隻當此生終于覓得良人。琴瑟在禦,莫不靜好,原來隻是一個連名字都作僞的南柯夢而已。”
葉觀瀾手指從葉思雨面頰滑落,稍滞,說道。
“他叫陳岐,是個曾經殘殺數十名女子的膏梁禽獸。為兄隻慶幸,你和他相與不曾受到半點傷害。我有時也想,當日放任你和陳岐來往,是不是我錯了。若真要有人為此事背負什麼,那也應該是為兄,而不是你。”
葉思雨呆呆聽着,幹涸的眼眶慢慢變紅,瑩瑩泛起淚光。她哽咽着叫了聲二哥哥,撲進葉觀瀾懷裡哭了個酣暢。
馬車已過三裡亭,歡喜籲住馬,麻利跳下車,從懷裡掏出一包葉思雨最愛吃的糯米漿糕,江姨娘早起新蒸的,還冒着騰騰熱氣,隔着油紙都能聞到那股甜香滋味,饞得歡喜一路不停咽口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