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城樓上人盡緘聲,偌大奉天門,隻聞風吹旗動,以及時不時有學生支撐不住倒地的聲音。
饒是如此,城樓下依舊黑壓壓一片,聲勢浩大地與象征鎮都門戶的奉天城樓形成對峙。
太子目光更加幽深,從陸依山的角度看過去,他端袖的手微微發顫,腮邊肌肉猛然抽搐幾下,眼角洩出的精光裡,分明包含着殺機。
陸依山正待開口,聽葉觀瀾道:“殿下明鑒,葉家上下從無一人戀棧權位,參議政事一職何去何從,關乎的是朝政得失,而非葉氏一門起落。觀瀾敢以性命擔保,我與父兄,絕不會在此事上煽動民議以挾持聖心。”
劉晔聽罷,卻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卿言并非葉家造勢,便是在說由你兄長繼任要職,乃衆望所歸咯?”
這話葉觀瀾沒法接,也不能接,無論答是與否,都會給葉家帶來莫大猜忌。
葉觀瀾将身伏得更低,陸依山望着那單薄白衣,說道:“殿下,晌午天熱,城樓四處無遮擋,還是請您移步陰涼地界,再問話不遲。”
劉晔微睨他一眼,陸依山會意道:“殿下明鑒,臣倒不為替誰求情,今次風波皆因諸生為葉憑風鳴不平而起,衆目睽睽,殿下若隻管站在火地裡質問葉待诏,豈非平白落人口實?”
劉晔被說動,淡淡道了聲“待诏請起”,葉觀瀾難耐暑熱,起身時不自覺趔趄一下,歡喜分明離得比陸依山還要近,卻教督主搶了先。
“公子當心呐。”陸依山不動聲色抽回手,指尖劃過葉觀瀾掌心,猶如在水面上搔起了陣陣漣漪。
炎陽愈熾,蟬鳴聲也越發急躁起來。
書生大多弱不勝衣,随着倒地的人數越來越多,原本鐵闆也似的請願隊伍出現了騷動。
乍如平地驚雷般,學生中有人嘶聲大喊:“劉晔!你舉賢避親,防範功臣,此行此徑,和你父當年執意問罪方家,又有何分别!”
直呼儲君名諱,話裡話外還牽扯出了當年事,這樣大不韪的話說出來就是找死。
東廠反應很快,沒等劉晔動怒就撲上前,七手八腳捂住那鬧事書生的嘴,一徑将人拖了下去。
變起倉促,城樓下登時大亂。
有梁一朝,文人書生總是格外受禮待,從無官差對學生動手的先例。這幫學生之所以敢鬧出如此陣仗,無非咬準劉晔沒有正當由頭,不會輕易拿他們怎樣。
可誰想苜蓿叢裡還真冒出了個刺兒頭,讓一場師出有名的跪谏變成了公開诋毀上位者,非但計劃落空,甚而還有引火燒身之虞。
學生們慌了,望着傳聞中豺狼虎豹似的東廠番子,不複喊口号時的慷慨,紛紛猶如驚弓之鳥般,将目光投向了隊伍末尾處。
那裡跪着一個身着青衿葛紗袍,其貌不揚的五短書生,陸依山辨認有頃,道:“那不是禮部王侍郎家的孫子嘛,書念得一般,沽名釣譽卻是把好手。早些時候,齊赟獻媚刊印的那本《閨閣懿範》,聽說王大公子在其中出力不少。如今又上這來鼓噪起事,真真一副耗子德性——見縫就鑽。”
提及此人,劉晔有了點印象。
陸依山的意思很明确,這就是顆慣會投機的老鼠屎,今次之事,多半又是王大公子為出風頭自導自演的一場鬧劇而已。
偏劉晔多疑敏感不輸乃父,他記得禮部尚書王之岷曾經也是古文派的扛鼎人物,不僅與齊耕秋有所過從,和孫氏亦首尾頗深。
他的兒子在這個節骨眼上煽動學生起事,很難不讓劉晔懷疑,這是昔年外戚黨密謀策劃的一場将矛頭指向自身的政治陰謀。
“将人鎖拿了,送回王侍郎府上,父皇病體未愈,孤不能在這個時候開殺戒。”劉晔眼角寒光一掠,解下腰牌遞給容清,“你随陸督主走一趟,告訴侍郎大人,王家乃禮教世家,切莫因子孫言行不規壞了家族名聲,那就是大大的不值了。”
說罷,他看了眼葉觀瀾,“為這等跳梁小醜,辛苦待诏頂着暑氣跑這一趟,倒顯得孤不近人情了。”
葉觀瀾恭敬道:“陛下言重。事涉葉家,觀瀾豈有置身事外的道理。殿下既已有決斷,我與父兄便盡可安心了。”
劉晔深深地盯看他良久,最終什麼也沒說,微一颔首,對陸依山道:“好生送葉待诏回去。”
陸依山應聲。
太子去後,葉觀瀾望着那道清癯背影,烈日下一晃眼,竟有須臾萌生了誤認的錯覺。
未幾,頭頂斜下一片陰影,盛日帶來的灼燒感霎時見緩不少。陸依山将傘檐傾過葉觀瀾肩膀,道:“在想父與子之間,是否必然會落入相像的窠臼?”
葉觀瀾被說中心事,默不作聲地笑了笑。
陸依山道:“我從前就知,太子心性堅忍,但相忍過頭,必成畸念。我唯獨沒有想到,他那一點畸念,竟會應到葉家身上。昔年壬寅宮案殷鑒不遠,他又怎能蕭規曹随,犯了和今上一樣的過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