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王妃朱苡柔年歲不顯,瞧着頂多二十出頭的樣子,五官生得十分标緻,麥色皮膚透着股蓬勃精悍的幹練氣。
她從車廂内探出小半節身,披風下可見腹部微微隆起,她臉上還帶着連日趕路的憊态,眼眸卻一如既往明亮如洗,顧盼間會讓人不自覺聯想到她的夫君。
“不要停,繼續趕路,王爺還在等着。”朱苡柔這樣吩咐道,然後不等仆婦再勸,兀自縮回了馬車裡。
老奴歎了口氣,擺手示意車夫啟程。她伺候王妃的時間不算長,卻清楚朱苡柔最是個說一不二的性格,外表看着溫婉動人宜室宜家,但真要打定了主意,便是王爺也未必能改變其心意。
就這樣竟日未歇地連趕了二十多天的路,王府馬車終于在中秋節前三天,抵達了鎮都。
一路上,馬輪換過三匹,到奉天門下時,連這最後一匹也口吐白沫地癱倒在地,朱苡柔卻隻是掃了一眼,淡聲叮囑車夫處理好屍體,“别擋了來往行人的路”。
她的目光一刻不離高大宏闊的城樓,幽邃,凝重,裡頭既暗含着破釜沉舟的決然,又時不時流溢出一抹哀傷。
巧的是,朱苡柔抵京這一日,姜維剛好自奉天門啟程赴任。
陸依山代東宮前來送行。面對這個敢為天下先的骨鲠良将,陸依山态度謙和,禮數周全,半點瞧不出傳聞裡不可一世的跋扈模樣。
“聽聞大人在西北那會兒,染上了偏頭痛的毛病。咱家特請宮中醫正為大人配了一道偏方。這是三月的藥量,小乙,給大人放到車上去。”
姜維有些意外,他患頭風病的事情,一向沒幾人知道。東廠即便再神通廣大,也不見得會在這種小事上留心。看到陸依山甚至替自己備好了藥方,姜維感念之餘,終是沒忍住問出了心裡的那個疑惑。
“聽聞此番姜某得以重新起用,皆因督主禦前舉薦的功勞。然我與督主素昧平生,不知督主為何要施恩于我這個無名小卒?”
陸依山見問頓了頓,餘光不自覺遊向了不遠處的茶寮。
一抹月白端坐在寮中,旁邊的小僮拿着兩隻茶碗,來回倒騰着一杯熱茶,嘴裡嘀嘀咕咕念叨個沒完。
“公子,我瞧着那姜維真不像個善類。你忘了三年前他還和大公子打過一架,讓他去做那個什麼參議政事,不是請等着給大公子找不自在麼!”
葉觀瀾剛剛送走葉憑風,估摸時辰,姜維差不多也快動身了,便攜歡喜尋了間茶寮,一邊歇腳一邊等待。
聽了歡喜的抱怨,葉觀瀾不以為意地笑笑:“當年是當年,人總有意氣用事的時候,但一個人的秉性,是不會輕易改變的。”
歡喜仍舊不能理解,葉觀瀾也不再解釋,思緒在傾倒茶水的嘩嘩聲裡,一時有些遊移。
他還記得,前世葉家兵敗,自己被押解回京那一日,陽光也是這般刺眼。
他被驅趕着走了幾千公裡路,快到鎮都時,更是幾天幾夜沒合眼。錦衣衛視他作階下囚,一路上極盡羞辱虐待之能事。他又累又痛,看到奉天城樓的刹那間,昔年父兄健在的和美景象頓如潮水般向他湧來。
葉觀瀾終于撐不住倒在了奉天門前的官道上,淚如雨下。
他是那麼狼狽,來往人群毫不掩飾或鄙夷或憎惡的目光。葉家兵敗的消息旬日前就已傳回鎮都,在那些人眼裡,此刻倒在那的,是喪家犬,是亡國奴,是早該萬死自贖卻依然苟活着的可恥懦夫。
葉觀瀾聽着耳邊滔滔不絕的謾罵,黏稠的唾沫接二連三落在他臉上、身上。他像一床被随意卷扔在道旁的破涼席,無數隻腳反複踐踏過他的身體,他甚至都快感受不到任何痛覺了。
昏沉之時,葉觀瀾影影綽綽感覺到,有一個人冒着被錦衣衛痛罵的風險,小跑着到了自己身邊。
那人身穿城門看守的服色,臉容略顯得陌生,葉觀瀾一時半會未能想起他是誰。
那人托起葉觀瀾的頸,将一碗水遞到他唇邊,甕聲甕氣地嘟囔着:“再怎麼,也沒有把人活活渴死的道理。”
有那不谙世事的孩童圍上前,朝葉觀瀾身上扔起泥巴,邊扔邊罵:“亡國奴,亡國奴!”
錦衣衛熟視無睹,那人卻騰地站起身,揮舞着鐵鉗一般的大手,喝退頑童道:“葉家滿門忠烈,就是敗,也不容爾等這樣糟蹋!”
事後,葉觀瀾回想了很久,依稀記得那名守将被錦衣衛推搡時,他的同僚一壁求情一壁勸他,“不逢,别逞強......”
“姜不逢骨子裡長着血性,他是個明白人,不會把私仇淩駕公心之上。”思緒回籠,葉觀瀾接過歡喜遞來的茶水,語氣不高,卻很笃定地道,“我信他。”
見陸依山久不開腔,姜維稍稍端肅了神情,他說:“督主若是也以為,我會因為三年前的舊事,對葉憑風挾私報複,那你就想錯了。我姜不逢,絕不會做任何人的掌中刀。”
陸依山不意他這樣想,沉吟了半刻,道:“大人有這樣的心氣是好事。應昌軍鎮能否落成,關乎大梁北境往後數十年的安定。太子将如此重任交托與您,自是希望大人這塊好鋼,能夠早日鍛造為國之利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