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維的臉上劃過一抹詫色,原本中氣十足的口吻,突然捎帶了些許遲疑。
“督主便這般相信姜某嗎?”
陸依山的餘光牢牢系在那一抹月白之上,他擡掌輕旋,卡正了精鐵束袖。
“有人曾經告訴本督主,大人是個值得托付的真英雄。咱家與您交遊雖淺,卻也願意跟着信上一回。”
姜維怔了一怔,日頭下眼眸晶亮。他什麼也沒說,重重一抱拳,當年面對三司會審亦挺直不屈的脊背,此刻卻微向前傾。
他行完禮,拽過缰繩,利落地踩實了馬镫。
馬蹄揚塵,在身後留下一串長長的煙迹。恢弘的奉天城樓無聲伫立于斯,日複一日,年複一年,送走一些人,又迎來了一些人。
陸依山轉身的一瞬裡,剛好與揭簾而出的朱苡柔打了個照面。
陸依山腳步陡滞,身後的陸向深沒有防備,直挺挺撞上去,頓時捂着酸痛的鼻子叫起來。
驕陽熏灼,光線一束一叢斜亘在兩人中間,清晰的如同化作了實質。陸依山怔怔望着面前的女子,某個瞬間他仿佛落入囚籠的困獸,舊憶環繞四周噴吐着烈焰,被火舌灼傷的地方留下了名為“夢魇”的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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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監掌印,兼東廠提督陸依山,見過漢王妃。”
眼下對漢王劉猙的處置尚未有結論,按照規矩,陸依山理當向有诰命在身的朱苡柔行禮。
緩過神來的陸依山掀袍下拜,朱苡柔坦然受了,卻在陸依山起身的同時,親自伸出手去攙扶。
她言辭懇切,不卑不亢,“妾自知王爺身犯重罪,覆巢之下無完卵。妾身的這個诰命,被褫奪不過是早晚中事,督主切毋多禮。”
傳聞漢王妃出身屠戶之家,與漢王相識于微時,十四歲上便嫁與他為婦,夫妻感情甚笃。
漢王愛妻的名聲,陸依山遠在千裡之外亦有耳聞。原本隻當兩人身世相近,所以同病相憐。
今日得見,陸依山隐約察覺到,這小小屠戶女身上,自有一段與衆不同的襟懷與氣魄。
視線從她探出的左臂肘際不易察覺地掠過,陸依山這才發現,那隻手許是因為有孕又辛勞的緣故,關節已顯得略微浮腫。
他遲疑了下,說:“王妃連日趕路辛苦,不若先到驿站稍作歇息,左右漢王一案的審理,也不急在這一時。”
九千歲少有的通情達理,連在旁的陸向深也看愣了,朱苡柔卻道:“妾此番上京,是為面見夫君而來,還請督主看在妾身懷六甲的份上,容我早一些見到王爺。督主厚恩,妾與腹中孩兒不勝感激。”
她說話的語态,十足一個思君心切的深宅小婦人。
陸依山盯視她良久,眼中那股子恍惚消散不見,重又變得冷靜銳利。
“王妃所求,也是人之常情。隻不過咱家職責在身,有些事上不得不謹慎。”
陸依山一擡手,聞令而來的内廷女官挪上前,朱苡柔還沒說話,随行的老奴先叫嚷起來。
“我們王妃見自家夫君,還能害了他不成!你們要搜身,便是把王妃當犯人待了?你們怎麼敢......”
“佟媽媽!”朱苡柔沒等她說完,疾聲喝止。
陸依山毫不動容,說:“還請王妃見諒。”
朱苡柔眼睫顫了顫,唇角一笑即收,挽臂支腰的樣子不僅吃力,還很羸弱,“東廠辦案有東廠的規矩,妾身人在檐下,不會不識好歹。”
城下氣氛陡然變得詭谲莫測,就是大條如歡喜,也察覺出了什麼。他悄悄扯了扯葉觀瀾的袖口,用小得不能再小的音量問:“公子,督主今兒這是怎麼了?”
葉觀瀾目光微凝,赤裎裎無遮擋的陽光耀得天地皆白,分明萬事萬物攤曬在日頭下都無所遁形。葉觀瀾卻總覺得,四面坦蕩之中,仍有看不見的山魈魅影在無聲潛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