驗明正身,朱苡柔果然和她外表看起來一樣,毫無攻擊性可言。
陸依山猶覺不妥,齊耕秋的教訓還曆曆于心,他命人在羁押劉猙的囚室附近另收拾出一間房。
東廠诏獄結構特殊,自平地向下營建,監聽的房間地處較高,對訊問室中發生的一切盡在掌握。
陸依山吩咐帶人,番役看了眼同行的葉觀瀾,面露猶疑,陸依山道:“二公子是自己人,無妨。”
劉猙被帶進囚室時,衣着還算得體,人卻憔悴了一大圈,看見朱苡柔的刹那間,他血絲遍布的眼底一劃而過意外之色,像是壓根沒想到發妻居然來得這樣快。
後者雖也十分動情,但并不失态,一見劉猙,就扶着腰吃力地拜下去,“妾身見過王爺。”
劉猙箭步上前,鐵鍊叮當拖響,他握住王妃的手,未語淚先流。
“别,柔兒你身子重,不便行此大禮......都是為夫不好,拖累了你和孩子,孩子.......”他顫巍巍伸出手,又生怕弄髒了朱苡柔似的,趕忙收回來,貼在衣角反複擦拭,跟着才小心翼翼地貼上妻子小腹,“我與他的父子緣分,怕是就要斷在這裡了。”
他聲音凄楚慘怛,朱苡柔亦在旁垂淚不止。
夫婦二人的重聚首,不出所料地,怎一派生離死别,凄風楚雨了得。葉觀瀾看着,卻隐隐感到哪裡不太對。
他扭臉望陸依山,隻見對方凝眉攢目,神色間竟爾彌漫着一股迷惘,搭臂的手指向内,越蜷越緊——這是督主胸中藏事的表現,葉觀瀾的心不禁沉了一沉。
朱苡柔比漢王更快收拾好情緒,從一旁的食盒裡端出點心。那是盤用豬油赤豆煉制的松糕,用料不金貴,難的是費時間。陸依山不許外人自帶吃食,朱苡柔便借用诏獄膳堂,在重重監視下,烹調了這道劉猙素日裡最愛的點心。
劉猙一見愈發軟了神色,他隻輕輕啖上一口,眉梢眼角流出的甜蜜,絕不是幾塊赤豆糕能夠給予的。
“柔兒的手藝還和從前一樣好。”劉猙陷入了回憶,“記得那時候王府窮,趕上荒年歉收,飯食裡連點葷腥也不見。跟去的親兵裡一多半都是青壯小子,成天嚷嚷着喊餓。多虧柔兒手巧,用豆渣、豬油渣做成糕點送去給他們改善夥食。吳渑那群臭小子,回回連口渣也不給本王剩......”
話音戛然而止,吳渑,正是那晚在武英殿被他手刃的參将名姓。
劉猙的表情迅速沉郁下去,朱苡柔見狀,寬慰地握住了他的手,“妾身一無所長,隻有這點逃亡路上學來的微末伎倆,能為王爺分憂解難,是妾身的福氣。”
幾乎無人留意到,劉猙在聽到這句話時,眼角不易察覺地抽緊了。
朱苡柔沒有給他開口的機會,繼續絮絮低語,就和尋常夫妻說着私房話沒什麼兩樣。
她道:“柔兒半生颠沛,得遇王爺以前,就像浪裡浮萍一般孤苦無依,也幸好遇見了王爺,柔兒才有幸在甘州安了一個家。王爺不必說什麼緣盡緣滅的話,你我夫妻一體,生同衾死同穴,便是來世過一遭輪回,柔兒還要尋到您,不離不棄。”
情話綿綿動人心腸,便是旁觀者聽來,也要為他夫妻的恩愛齊眉掬一把傷心淚。
然劉猙的臉色卻在朱苡柔的泣聲裡徹底衰敗難回。
他就像一把被汲幹了生命力的枯木,齒間交磨着含糊不清的字眼,俨然行将摧折之際的呻吟。
葉觀瀾勉強聽見他說了句,“你也......”但是朱苡柔飛快掐斷了他的話音。
“王爺毋憂,柔兒再想陪着您,也得顧念孩子。”她牽着劉猙的手,再度按上了自己小腹,看得出她用了點力氣,似要讓夫君更真切地感受到那個小生命的存在,“畢竟,這是王爺在這世上唯一的骨血。”
即便離得有些遠,葉觀瀾還是捕捉到了劉猙轉瞬即逝的表情變化——
似震驚,似含怨,諸多複雜情緒齊湧而上,又如潮退去,一切都發生在電光石火間,最終複歸一種奇異的平靜。
劉猙平靜地笑着,方才被抓住手時的抗拒不見了,他無須朱苡柔的牽引,主動撫摸起妻子隆起的小腹。
“我去了,王妃與孩兒今後的生活可怎麼是好?太子不株連,便算得意外之喜,恩襲爵位是不用想的了,倘或慶陽城裡的莊子能留住,你們也好有個傍身.....”
“都怪妾身無用,沒能替爺管好王府的産業。”朱苡柔再次打斷,泫然擡眼,“慶陽的莊子前陣剛遭了匪患,一場大火燒了沿街十來家鋪面,什麼也沒剩下。”
劉猙僵了一下,朱苡柔用力握緊他的手,道:“王爺待妾身母子的一片心,柔兒到死不敢忘。然妾身希圖不多,隻盼今後能夠安穩度日,旁的于我,皆都無關痛癢罷了。”
劉猙遍身肌肉一寸寸繃緊,又一寸寸松弛。到後來,他整個人都自如得不像話,好像在自家後院陪着妻子漫談的閑散王爺,飽含着柔情,替王妃把一绺頭發别去耳後。
“柔兒想要的,真的就隻是這些了嗎?”
朱苡柔肯定地點點頭,眼角挂着淚,這使得她唇角牽出的輕淺笑意越發哀婉動人,她說:“柔兒隻求安穩,别無他念。”
劉猙再不說話,還是一味愛撫着王妃的肚子,動作越來越慢,神色愈見不舍。
葉觀瀾心頭不詳的預感更甚,他從椅子上站起了身,陸依山會意,打了個手勢,番役魚貫奔下階梯,匆匆向牢門靠近。
漢王夫婦對此視若無睹。話别臨近尾聲,恩情與猜忌,隔着道生死的門,似乎一切都顯得無關緊要。劉猙最後一次握了握朱苡柔的手,說:“這個孩子,我們叫他‘追’好不好?”
“悟已往之不谏,知來者之可追,”朱苡柔笑着,眼角那滴淚終是落了下來,“是個好名字。”
門上鎖鍊嘩啦扯響,劉猙松開朱苡柔的手,霍然起身,急走兩步,挾着一往無前的決絕氣勢,不帶任何猶豫,猛地撞向為防有人越獄,特意修得又硬又滑的青石磚壁。
骨裂當場。
這一切發生得太快,葉觀瀾本笃定真相未浮出水面前,以劉猙的性子絕不會甘心就死。
可他還是死了,死在他朝思暮想的妻子面前,沒頭沒尾,不明不白。
葉觀瀾不禁重新審度起這個看似弱質芊芊的女子——
朱苡柔隻靜靜坐着,看也不看夫君的屍體一眼。她的裙角被四濺的腦漿和血液浸透,臉上卻辨不出任何情緒。她就像是一個牽線木偶,靈魂随着劉猙的驚天一撞,徹底碎成齑粉。
朱苡柔緩緩擡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