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攔住她!”
在葉觀瀾的驚呼裡,陸依山出手快如電閃,一把擒住朱苡柔探向發髻的手。
後者吃痛,禁不住哼出了聲,陸依山居然遲疑了數秒。朱苡柔趁此機會拔下珠钗,但她并沒有尋短見,而隻是把钗輕輕塞進了劉猙掌中。
“王爺,你送柔兒的定情之物,下輩子還拿着它,再來找我好不好?”
朱苡柔說完仰起臉,才見過血光的眼睛,看向陸依山時堪稱冷酷。
她揚手,撥動額前并不存在的碎發,唇角扯開薄諷的弧度:“督主何必緊張,妾身就算為了孩子,也會好自珍重這條性命。”
陸依山仿佛被她這個無意識的小動作驚住,目光倏暗,鼻翼一張一翕像是連呼吸都停滞了,好半天說不出一個字。
陸向深咋舌道:“都說女兒面,六月天,一日三變。前頭還柔情蜜意,這就跟沒事兒人一樣了?”
葉觀瀾冷道:“不是王妃心變得太快,而是打從您踏入鎮都的一刻起,不,甚至更早,就已經動了殺心。”
一語畢,四下阒然。
朱苡柔聞言悠悠轉眸,讓葉觀瀾微覺意外的是,她的面色盡管冷硬似鐵,眼底哀傷卻又真切得不像摻假。
然再開口,還是那副萬事不知的柔怯做派,“公子說什麼,妾身一個字也聽不明白。”她道,“妾身如今隻是一個才剛失去丈夫的可憐婦人,公子對我動手,就不怕受盡千夫所指麼?”
朱苡柔的話絕非恫疑虛喝。
東宮掌權時日不長,正是需要撫慰人心的時候。
即便劉猙造下了忤逆的罪過,他究竟是今上同父異母的親兄弟,當今太子的親叔叔。未經核罪便教他以如此慘烈的方式自絕于獄中,這事傳揚出去,落入有心之人口中,毫無疑問成了殘害血親的惡名一樁。
劉晔怎麼肯讓他有孕的妻子再有分毫差池!
葉觀瀾着實沒想到,這位看上去猶如藤蘿一般嬌弱的漢王妃,不僅有手腕,見識更非同凡響。
他沒有退讓,不緊不慢開口道:“王妃不明白?你既知道該怎樣不顯山不露水地道出真實身份,掐滅漢王最後一絲指望。又懂得如何以腹中骨肉相要挾,逼迫劉猙自盡來成全你們母子,如此缜密又如此狠辣,王妃還要将這副弱不禁風的嘴臉演到何時?”
朱苡柔泣聲停止了,慘無人色的臉上漾開一抹似有若無的笑容。
葉觀瀾見狀,越性把話說破。
“王妃不是甘州人士,如您自個兒所說,你是昭淳初年從外地逃難入甘的流民,照我大梁律例,本該納入賤籍,不得自負營生。屠夫之女的身份雖未高明到哪裡去,卻是實打實的良籍商戶,這也是漢王之所以對你深信不疑的原因。然王妃方才一語,無疑是在暗示漢王,這麼些年,你一直都在騙他。”
朱苡柔埋着頭,誰也看不清她此刻的表情。靜默良久,她又一次擡起手,撥了撥額前略略淩亂的碎發。
葉觀瀾不給她辯駁的機會,一針見血道:“早年西北戰亂頻仍,大量流民湧入關内,一度釀成肘腋之患。有此前車之鑒,官中對戶籍的管理尤其嚴苛,特别是在與漠北毗鄰的甘陝等地。王妃的賤籍身份一瞞就是這麼多年,合理的解釋隻有一個,有人替您作保,幫您矯飾,甚至就連屠夫之女的身份,焉知不是為了拿捏漢王,而故意設下的一個局?”
聽到這,朱苡柔終于有了反應:“如公子所言,誰會為了妾身做這樣的事?”
葉觀瀾道:“誰最需要王妃以知心人的名義留在漢王身邊,監聽他的一舉一動,誰自然最有嫌疑。”
朱苡柔扶額的手一滞,片刻輕輕落回小腹上,她說:“即便妾身在身份之事上有所隐瞞,也斷不至教王爺一時義憤,便心存死志了吧?”
葉觀瀾平靜地俯瞰着她發心,發覺從某些角度看,她根骨含斂似刀的模樣和陸依山竟有着幾分相似。
葉觀瀾說:“隐瞞不至于,但王妃想借此告訴劉猙的,是你是誰的人。從七年前的壬寅宮案到今春吳家子慘死,劉猙并非這一系列事端唯一的真兇,甚至不是主謀。他直到身陷囹圄都在擔心,他的同謀,那個真正希望阻礙軍鎮落成之人,會對你和孩子不利。可劉猙萬萬沒想到,他傾心相待的妻子,從一開始就是同謀安插在自己身邊的一把刀。”
朱苡柔不禁一笑,随即歎說:“妾身早在西北時就有所耳聞,葉氏一門兩翹楚,同兼芝蘭跟玉樹。今日得見公子,方知芝蘭是何等風采。”
葉觀瀾沒有理會她的贊美,情知朱苡柔不會尋短見,他擡手示意蜂擁而上的番役退出去,牢房一下空曠了不少,但那股無形迫人的威壓卻始終沒有消失。
“王妃還是不打算坦誠些嗎?”
葉觀瀾目視着朱苡柔,眼神絲毫不兇狠,卻帶着洞察一切的幽邃。靜水深流,光是出于對未知的恐懼,就足以擊垮一部分人的防線,朱苡柔的綿裡藏針在這裡全然得不到發揮,所有陰狠刻毒的攻擊甫觸及漩渦,都會被吞噬的渣也不剩。
朱苡柔在漫長的對視中,額角漸漸滲出了細密的汗珠,她忽地捺低視線,像個敗軍之将,氣餒道:“妾身真的不明白公子在說些什麼。”
這樣的辯解未免顯得蒼白,葉觀瀾當然選擇踩住她的痛腳,徹底撕開那副柔善的僞裝。
“劉猙堪破了你的真面目,他用不着再為你和孩子的身家性命擔憂,幕後之人不會輕易對你們下手——前提是他必須舍掉自己的性命,讓朝廷的追查了斷于此。”葉觀瀾看了地上的劉猙一眼,“這樣一換二的買賣對他來說到底合算,因為在漢王心裡,即使你騙他再多年,你和孩子終究是他狼藉生命裡最大的圓滿。”
牢房中氣氛突然沉寂下來,葉觀瀾沒有去看陸依山,卻能感受到環繞在他四周的堅冰,正随着自己的話語一點點分崩離析。
“王妃親眼目睹漢王觸柱自盡的慘景,受驚過度。她有孕在身,不宜挪動,着暫安置在東廠庑房,由太醫院女醫正貼身照料。無本督主手谕……任何人不得入内探視。”陸依山語氣低沉地說道。
隻是軟禁,且是打着安胎旗号的軟禁,九千歲一而再再而三的法外施恩,委實不像他平常的作風。就連陸向深也不禁投去了詢問的眼神,隻有葉觀瀾不動聲色地走到他身邊,側立着,豆燈下逶迤于地的影,神似一種溫柔不言聲的擁抱。
“今日事的确不宜外洩。督主慮得周全,你們照着去做就是。”
替陸依山約束了下屬,葉觀瀾于無人處輕握住他冰冷的手指,獨屬于公子的溫度順着指尖蜿蜒到掌心,帶着回暖的力量,連同束袖下的荒夷都得到了撫慰。
公子佯裝燭火熏着了眼,偏過頭去時,挨着督主耳畔極輕極輕地說了什麼。
他音量壓得很低,不留心隻當是公子小小的打了個噴嚏。可督主聽過先是面露驚愕,旋即在公子了然的眼神裡猶如卸去了心事般,如釋重負間包含了一絲絕對不會流露給外人的依賴。
陸依山聽清了,二公子俯在耳邊說的是,“一脈相承的血親,督主權衡不下,觀瀾都懂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