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穹頂浩蕩,纖雲淡染,月兒蔽光不見,參商二宿卻熠熠閃耀着星芒。
陸宅一向不喜點燈,今晚更是連門前兩盞“氣死燈”也都滅了,疏疏落落幾绺星光,反襯得這座平頭宅院越發沉寂而壓抑。
葉觀瀾把燈籠挂在了書房外的檐下,瞬間亮堂起的遊廊可以清楚看見,地上殘着一溜九裡香——
前兒夜裡落了場急雨,落了櫻桃殘了芭蕉,屋子主人大抵是沒有心情打掃的,由着一派凋零景象,絲絲縷縷觸痛了造訪者的心神。
推開門,一個人影挺跪在房中,身上那件粗麻簡衫意外地像極喪袍。
葉觀瀾鮮少見到陸依山頹唐的樣子,拿不起晁文鏡扔來的那把劍是一次,但又和眼下這回有所不同。
彼時九千歲的傷,是沉痂被揭起牽扯出的隐痛,雖也淪肌浃髓,但終歸是多年前的舊事,曆經時間淘洗,有害卻不緻命。
可如今這創傷過于的新鮮淋漓,刀把握在至親手中,捅過來時又快又狠,照着陸依山最隐秘不為人知的軟肋,不期然就會使人萌生行将窒息的錯覺。
葉觀瀾明白那種感受。
他漏夜前來,額心沒有點朱,一襲半陳不舊的白衣,與陸依山并肩同跪在香案前。
常日裡九千歲名聲不佳,私宅幾乎無人到訪,這間書房更是外人嚴禁涉足的禁地。然二公子進出無阻,陸依山像是早就知道他會來,亦或是早就在等着他來,白衣委地時甚至都沒有出言詢問一聲。
葉觀瀾擡起眼,見香案上供奉着兩樽牌位:不太新的木料,略微斑駁的題字,牌身卻被擦拭得一塵不染,可見供奉之人是何等用心。
他凝眸細看,借着昏暗的光線,依稀可以分辨出牌位上的字樣。
“魏湛然,薛骎骎......”葉觀瀾喃喃念着,心中仍是不免一驚。盡管早已有猜想,但最終證實陸依山竟然是當年鼎鼎大名的“君子劍”夫婦之後時,二公子還是感到些許恍惚。
葉家世代書香,卻出了個習武成癡的葉憑風。葉觀瀾幼年時就對江湖上各類掌故耳熟能詳,自然也清楚“君子劍”的俠名。
“雁行一炬,赤地千裡。可惜了一代劍宗,與發妻連同膝下一雙兒女,就那樣不明不白地葬身火海,實在教人唏噓。”兄長言及北勒山莊慘案時的痛惜口吻,葉觀瀾記憶猶新,這一瞬裡,他忽然想明白了很多事。
譬如堂堂刀宗陸老閣主,為何會收陸依山為徒。
譬如初見那日,陸依山對戰肥遺時無處不在的連綿劍意。
再譬如,他拿不起那把被無數江湖人視如拱璧的君子劍,緣何會有那般椎心泣血的愧意。
葉觀瀾立起身,拿起案上奉着的線香,點燃三支,舉手加額,恭敬行禮。
這是他與君子劍夫婦平生第一次會面,二公子将“禮”字做到了極緻,無關相熟或敬畏,而單純隻因為身邊的這個人。
陸依山看着葉觀瀾敬香,叩首,一舉一動都帶着拜會的意味。他沒有出聲,數日郁積在眉宇間的陰霾卻消散了一些。
“我有一個妹妹,”俄頃,陸依山終于開口,嗓音沙啞,“那晚之後,我再也沒有見過她。小師叔說,玉兒同樣死在了那場大火中,屍骨無存。”
葉觀瀾循着他的話音,在兩樽牌位旁,又看到了一副小小的靈牌,“魏酬玉”三字用的是隸書,鈎畫圓柔。
請以端溪潤,酬君水玉明。
這本該是個剔透玲珑,如水如玉般的小女子。
葉觀瀾猶豫片刻,道:“也許你小師叔說的沒錯,她真的已經亡在了火場中。否則他能救你,為何不能救你的小妹。”
然這樣的安慰無濟于事,陸依山落寞地搖了搖頭,道:“我不會認錯。玉兒幼年時,曾随我偷偷往雁行山行獵,我沒看顧好她,害她從坡上摔下過一回,跌斷了左臂,從此再不能提攜重物。漢王妃……她的左臂碰巧也有傷。”
他說話時,眉間油然浮起一層愧色,他道:“玉兒那時才七歲,痛得直哭,卻從未因此埋怨過我什麼。我暗暗發誓,這輩子一定要護好小妹,不讓她再哭一次,痛一回。可這些年是我頑鈍,渾渾噩噩隻想找到兇手,全然忘了這世上還有一個與我血脈相連的小玉兒。我食言在先,身為人子,更教雙親魂靈九泉之下難安。天地君親,我負了其三,來日該以何面目去見北勒山莊屈死的百十号冤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