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當場擒獲的兩個盜糧賊,其實是慶陽城的佃農,平常靠租種城中富戶三五畝田地,豐年時日子也還算過得去。
今夏大旱,甘州八府幾乎一半以上地縣,收成不足曆年三分之一。盡管姜維已經不遺餘力赈災,可到底架不住積年碩鼠為害,碰上家裡人丁稍多些的,除官府赈災糧,少不得鑽營旁的門道以維持生計。
這不就有人将目光對準了慶陽城外的軍儲倉。
盜糧的佃戶黃皮寡瘦,滿臉的饑相,越發襯得打人的軍士身形彪悍,氣焰不可一世。
他嘴上辱罵不休,像提溜小雞子一樣,将佃戶推來搡去,出手越發地狠辣不留情。
兩名佃戶被踹翻在地,連求饒也不敢,懷裡仍死死摳着幾袋陳糧種,拳腳落在肉身上,就跟砸在麻袋上一樣沉悶無息——
他們不敢呼痛,指望這樣能喚起施暴者一點微末的憐憫之心,好為自己嗷嗷待哺的孩子換回活命的口糧。
陸向深最先按捺不住,當即躍身向前,三兩格擋并一記擒拿,摔得幾個軍士橫倒一片,滿地找牙。
他狠啐了口:“仗勢欺人,什麼東西!”罵完猶不解氣,還想再揍,被葉觀瀾及時制止:“等一等。”
他們一行甫到甘州,實在不是逞強拔尖的時候。何況佃農盜竊軍糧的罪過原就不輕,認真追究起來,他們未必能占住一個“理”字。
葉觀瀾攔下了義憤填膺的陸少閣主,快走幾步,道:“即便這二人有失當之處,照規矩,也該交由府衙據實裁斷,豈容爾等濫用私刑,置綱紀法度于不顧?”
軍士吐出一口帶血的濃痰,見是個文弱公子,并不放在眼裡:“哪裡冒出來的窮酸書生,輪得到你在甘州地界上放酸屁!知道偷盜軍糧是多大的罪過嗎,老子今日就算打死這兩個賤種,也無人敢說老子半個不字!官府,官府算個鳥!”
葉觀瀾寒聲:“原來你也識律法!那你該記得,大梁律七十二條,鬧市行兇,毆鬥緻死,處刖刑。第一十三條,藐視朝堂罪加一等,戍邊極北,永世不許返回關中,違者立斬不赦——我說的可有半處錯漏?”
二公子對千餘字的大梁律倒背如流,此刻引經據典信手拈來,那莽丘八又如何是他的對手。
軍曹語遲數秒,驟然暴起:“你們這些滿口酸話的窮殺才,僞君子!捏着聖谕行自家的腌臜事,白賺了青天大老爺的好名聲,卻讓俺們兄弟餓着肚子貼臉賣命!你們打的好算盤!既要絕甘州軍的生路,俺們也不做立地等死的軟柿子,大不了拼一場,明着殺暗着殺都由你們,誰告饒誰就是孫子!”
他一拳砸來,葉觀瀾躲閃不及,拳風近鼻端咫尺之間,耳邊卻傳來軍曹殺豬一般的慘嚎聲。
晌午時分的晴日底下,陸依山面挂寒霜,那張英俊的臉龐無端使人萌生午夜見鬼的恐懼。
軍曹咽了口唾沫,忽覺喉嚨裡仿佛被什麼堵住似的,迫得他連呼吸都困難。
陸依山觑他,手指稍一用力,錐心徹骨的痛楚頓從拳尖傳來。剛還不可一世的軍曹軟腳蟹般癱滑下去,拳頭卻還留在陸依山掌中,半吊着将墜不墜的樣子,給肅殺的氣氛平添了幾分滑稽。
朱苡柔聞聲欲探出頭來查看,陸向深一個眼疾手快,用身體牢牢擋住了她視線:“乖,懷着孩子呢,不好見血。”
惹着二公子,就是在戳九千歲的肺管子,這他媽不是共識麼。陸向深冷酷地腹诽道。
陸依山此番被“貶”來甘州,任的是督軍守備太監一職,腰間故而懸有督軍帳的三等令牌,軍曹一見,遽然色變。
昭淳初年,皇帝為防藩王勢力坐大,曾四遣宦官在九邊各防地設立督軍帳。由于陸依山禦下甚嚴,東廠番役坐鎮軍中糾治不法,正正經經查辦過幾樁貪墨大案,軍中諸曹聞東廠如聞豺狼虎豹,心虛意怯那是常态。
然随着東廠提督陸依山的驟然失勢,風聲傳至九邊,督軍帳的地位大不如前。那軍曹雖認出了腰牌,卻對陸依山的身份一無所知,本能的懼怕過後,撐足了底氣道:“督軍帳的龜孫兒?還當自個是太歲老爺呢!你們的爺爺陸依山都被太子扒了官袍光腚攆出京了,你還跟這耀武揚威個鳥!漫說一個三等守備,今兒就是姓陸的混球親自來了,俺們兄弟照樣收拾——哎哎呦,你你你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