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框倏裂,一條身影縱入房中,截住呂照梁鉗制公子的手,向外反剪,幹脆利落地将人按在了酒案上。
家奴來不及呼喊,陸依山屈指一彈,對方霎時跟木偶泥胎似的定在那兒。
伶人吓暈在地,屋内再沒有其他人,陸依山眼底的煞氣就快攢不住,仿佛下一秒就要破欄而出,把呂照梁撕個粉碎。
關鍵時候,葉觀瀾止住了他。
“等等,他并非想對我怎樣。”
陸依山怒氣微滞,低頭隻見呂照梁半張臉被壓得變形,早已經泣不成聲。
葉觀瀾走過來,眼睑半垂地看向恸哭流涕的少東家,神色間亦難掩悲憫:“阿沅死了,少東家是知道的。那年北勒河罕見倒流,他自枯羯崖縱身躍入湍急的暴水之中,這世間就再無一個叫‘白蘋’的絕代名伶。”
*
呂照梁出生在一個關外小鎮,祖上三代靠燒瓷為生。雖是下九流的手藝人,呂家老太爺卻對家風家學頗為看重。
早在呂氏尚和加嫘一族分庭抗禮時,呂老太爺便禮聘大儒,率先在家中開設私塾,大有鞭策子嗣學而優則仕的意思。
作為三代單傳的嫡孫,呂照梁被寄予厚望,從小受到的管教自然更加嚴格。他自開蒙後,就再未讀過除四書五經外的任何雜書,理由當然是祖父不允許。
在遇到白蘋以前,呂照梁的确按照祖父的期許,長成了列松如翠的君子模樣。
但正值青春少艾的年紀,呂照梁之于風花雪月事,也有他的遐往。踏足三分鼎是個偶然,這對從前的呂照梁來說壓根難以想象。他被半慫恿半刺激着進了那個笙歌之地,一打眼就瞧見了戲台正中央的白蘋。
水袖蹁跹,明眸顧盼,落幕終場間,定格的還有流年。
白蘋是個男子,神态舉止卻比女兒家還要婉約多情。他本名一個“沅”字,姓什麼無從得知,“白蘋”隻是他的藝名。
他七八歲上就被戲班班主看中,跟着師兄弟們到處跑江湖。直到師父去世,他所在的戲班子終于在甘州站穩了腳跟。而彼時的白蘋,早已長成為戲班的台柱子,一口吳侬軟語不知唱軟了多少騷客情腸。
比起踏足三分鼎,更讓呂照梁想不到的是,他竟然會愛上白蘋,一個男戲子。他知道這件事無論從何種角度看來,都是樁驚世駭俗的災難。可他無法勸服自己。
情窦初開的滋味是美好的,呂照梁滿腹經綸,可輪到這種事上,卻顯得有些技窮。他學不來那些纨绔子弟千金買笑的豪氣,那也不合乎他對愛意的理解。呂照梁能做的,便是窮盡半生所學,為白蘋寫下一個又一個纏綿的字眼,将它們串聯成戲文,用印着梁燕暗紋的素箋,偷偷塞進白蘋的窗下。
時日一長,白蘋終于留意到這個不善言辭,說說話就會臉紅,卻寫得一手奔放好詞的清俊書生。白蘋并不知道呂照梁的家世,但在他哼着他寫的詞情不自禁紅了臉時,這個名字就在他心上落下了痕迹。
白蘋回應的方式更加隐晦。就在呂照梁偷偷将他寫的第十七篇詞《鴛鴦錦》塞進窗下的第二天,白蘋便在自己的封箱宴上一曲動八方。
當時呂照梁就在台下,他特意尋了個很不起眼的角落,生怕被家人知道。白蘋水袖落定,隔着雷鳴般的叫好聲,目光越過幢幢人影,精準地尋到了呂照梁的身影。
四目相對,情根已然深種。
彼時的呂照梁萬萬想不到,他點燈熬油字斟句酌寫下的《鴛鴦錦》,竟會成為把愛人推向萬丈深淵的罪魁禍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