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蘋一曲動城郭那日,擠擠人群裡為之驚豔的,并不隻有呂照梁。
弦管歌吹動人情腸,卻也引來了豺狼虎豹的觊觎。
慶陽商場的新秀高家,有一外姓子弟,據說是高銘母舅家八竿子打不着的親戚,奔着高氏潑天的富貴來打秋風,憑一副刁能手腕和油滑唇舌,謀了個商社執事的頭銜,日常進出無不是前呼後擁,竟當真有幾分顯赫可言。
那人和呂照梁一樣,皆剛踏足三分鼎不久。白蘋封箱獻藝之時,他亦在喧嚣沸騰的賓客中,望着台上那個美到令人失張失緻的身影,碩鼠般猥瑣奸詐的眼睛流溢出了一絲貪婪。
呂照梁以為,白蘋當衆演繹了自己所作的詞曲,是對他的一種心照不宣的回答。
于是那天,少東家書塾裡的損友驚訝發現,以往總是把門禁規矩挂嘴邊的呂照梁,散場後意外地不見了人影。
沒有人知道,十八年來循規蹈矩的呂少爺,是攀了院牆才好不容易翻進三分鼎的後台,見到心上人的第一句話卻是,“對,對不起,他們不讓我從門進來……”
三分鼎是戲院,也是醉生夢死的銷金窟。呂照梁出身不俗,可嚴厲的家規讓他不敢暴露自己的身份。門阍見是個衣着不起眼的書生,當即拿出狗眼看人低的款,冷酷地将他拒之門外。
聞言,白蘋瞄了眼呂照梁被牆磚蹭爛、毵毵飄着線頭的袖口,态度不冷也不熱,隻低低說了句,“今晚辰時過半,我還在這裡”,便拂袖而去。
呂照梁當然想象不到,身在半個錦營花陣的白蘋,需要鼓起多大的勇氣,才能對他這樣一個“身世貧寒”的書生,發出如此邀約。
彼時呂照梁隻為白蘋人後的冷淡感到挫敗,甚至疑心所謂的回應,不過是自己的錯覺而已。
可就在這時,本已走遠的少年忽然頓足,轉頭對他說道:“别叫我白蘋了,我有名字的,我叫阿沅。”
少東家一顆瀕至谷底的心,随着這句話又重新雀躍在了半空中。
“阿沅。”呂照梁低聲念着。
那是個空氣中彌漫着蘭草馨香的夜晚,星子鋪綴了滿空,格外明亮。
呂照梁忘了宵禁後不得外出的家訓,守在三分鼎的偏門,從日落等到天黑,從弦月挂梢直等到月落參橫,從惴惴歡喜等到心緒沉底。
可是阿沅始終沒有來。
第二天一早,三分鼎名伶“白蘋”被高家外姓子以五百金的高價行了“梳攏禮”的消息,風一樣傳遍了慶陽城的大街小巷。
梳攏,那是青樓妓子的說法。呂照梁再如何不谙塵事,也明白了昨晚他被無故爽約的幾個時辰裡,都發生了什麼。
呂照梁憤怒,又好像全無憤怒的理由。
同窗寬慰他,都說婊子無情,戲子無義,早點認清也好。誰叫他呂大少爺故意裝的這副寒酸樣兒,要是被那小浪蹄子知道自己放跑了多大一塊金疙瘩,怕是腸子都要悔青。
聽着那些或真心或假意的勸慰,呂照梁越發地心亂如麻。他不願相信那宛如弦月一般清冷的人兒,會是同窗口中“插标賣肉的婊子”,但現實又好像由不得他不信。
憤懑加之通宵受寒,呂照梁回家後就病倒了。呂老太爺看孫兒燒得人事不知的模樣,一時也不忍苛責,隻命人重重拷問了少爺的書童,想知道他違背家訓徹底不歸的那個晚上,究竟見了什麼人,發生了什麼事。
呂照梁一病就是大半月,那些天裡,他做了很多很多光怪陸離的夢。
在他的夢中,白蘋一會兒是澄明如水的月光,一會兒又是神情露骨的妓子。
他清冷着,媚笑着,時而冷冰冰拒人于千裡之外,時而又像條狗一樣雌伏人身下,搖頭擺尾地乞憐求歡。
呂照梁被這些夢攪得心緒愈發難安,昏沉之際,他恍然又聽見有人在唱那曲《鴛鴦錦》。
他認為一定是自己病昏了頭,可那脆若莺啼,又仿佛昆山玉碎的纏綿嗓音,除了白蘋還能有誰?
呂照梁不記得那天院牆外的戲腔響了多久,期間高熱短暫地退下去片刻,他也有能力下榻走動幾步。可呂照梁始終沒有走出房間,打開那扇院門。
或許在他心裡,仍舊為梳攏二字心懷芥蒂,又或許是他聽見了家奴的小聲嘟囔,“裝什麼裝,要不是知道少爺姓呂,至于這麼上趕着掐尖兒麼。”
呂照梁就這樣隔着一堵高高的院牆,聽那歌聲從婉轉直到嘶啞,聲帶像被鋒利匕首割過一刀一刀,絕望得就快滴下血來。
終于,戲腔停了下來。
呂家老太爺從書童口中得知了事情全貌,當即率衆家仆殺出門去。呂照梁慌了,他太清楚祖父的秉性,他不敢想象老大人一怒之下會對白蘋說出怎樣傷人的話。
呂照梁将那點子龃龉全都抛諸腦後,掙紮着起身想替白蘋解圍。可他前腳剛踏出房門,後腳就被家仆堵了個嚴嚴實實。
“老太爺說了,少爺交友不淑,壞了德性,而今還把狂蜂浪蝶勾到家裡來,實在有辱斯文。今兒這頓家法,是為了教您長長記性。少爺,對不住了。”
呂照梁從小到大沒挨過那麼重的刑罰,當二十幾鞭毫不留情地落在他脊背上時,呂照梁明白祖父是動了真怒,越發擔憂起了白蘋的處境。
正當背上火燒火燎疼得沒個開解時,另一邊又傳來了白蘋的歌聲,犀利且尖銳,半點聽不出昔年台柱子的好嗓音,刺得呂照梁心口一揪一揪地疼。
透過那斷斷續續,面目全非的唱腔,呂照梁聽出來有幾句詞錯了,“回眸入抱何關情,懸懸早分離……”
是啊,早知是今日這番結局,當初何必回眸,又何必用情。
不如分離。
呂照梁淚水糊了滿臉,他跌下闆凳,循着歌聲,艱難地向門外爬去。他擡起手,指尖行将觸到門闆之時,歌聲戛然而止。他的心跳仿佛跟着驟歇,眼前一黑,瞬間暈了過去……
再醒來時,呂照梁聽說了這樣一件事:
前天夜裡,一個壞了嗓子的伶人孤身爬上枯羯崖,在唱了半宿的鴛鴦錦後,毅然跳進初春暴漲的北勒河水中,死無全屍。
有人說,他自盡是因為攀附豪門不成,被人玩弄一夜又始亂終棄,眼看生計無望,這才尋了短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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