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酒已涼,地上仍是一片狼藉。葉觀瀾将一樁陳年的舊事說完,胸口仿佛灌了鉛般,無由覺得沉重。
他忽然很想飲酒,盡管二公子從來不勝酒力,但這種時候,似乎隻有酒能澆化胸中塊壘,也隻有酒,能敬一敬那個萍水相逢,到死都背負着污名的亡魂。
呂照梁半邊臉頰紅印猶在,泣聲一直未曾停止過。葉觀瀾淡漠地看了他一眼,輕輕摩挲着酒壺,道:“少東家可知,阿沅從來不是旁人口中貪慕榮華之人。”
呂照梁蓦地擡起頭,眼底閃爍着求證的光芒。
葉觀瀾卻别開了臉,聲音如浮碎冰般,“恕在下冒昧,還請少東家見一個人。”
話音落點,寂無人聲的房間傳來“咚”一聲悶響,一個人影走了進來。
能在保全森嚴的深宅大院進出自如,且瞞過一衆家丁和督主的耳目,這份輕功除了三江鼠,世上恐難找到第二個人。
陸依山見到楊開的一瞬裡,突然明白了什麼。他不由自主轉看向葉觀瀾,隻見後者捏緊竹扇,纖白手背迸發出的細細青筋,似乎暗示了公子看似運籌帷幄的外表下,潛湧着的暴烈情感。
楊開不是獨自前來,他身後還像拖着條癞皮狗一樣拖行着一個人。當呂照梁看清那個人的臉時,幾乎條件反射般咬住了後槽牙。
“是你!”他的側頰因憤怒而扭曲變形。呂照梁當然記得,當日在三分鼎,吆喝着給那外姓子捧臭腳,對白蘋極盡下流之言語的跟班,正是眼前這張可憎的面孔。
白蘋死後,風傳他“倒貼不成被始亂終棄”的元兇,也正是這個人。
此刻,跟班被揍得鼻青臉腫,牙齒亦斷了半顆,趴在地上抖得話也說不全。
葉觀瀾對楊開罕見的暴戾視若無睹,用扇子擡起那人下巴,淡道:“把你先前同我說的話,再和少東家說一遍。”
跟班緘默。
葉觀瀾動作微頓,楊開上前給了那人一記窩心腳,直踹得後者慘叫流連。
葉觀瀾收扇道:“你同你家主子做的那些虧心事,不會沒有人知道。現在說,是給自己一個活命的機會。你要相信我,猗頓蘭保不了你,高銘更不可能。你一言不發從這裡活着走出去的機會,與當日強迫阿沅屈從一樣,都小得微乎其微。”
呂照梁瞳孔遽縮,呼吸頓時急促起來。
那跟班齒間溢出呻吟,痛苦道:“我說,我說.......白蘋,啊不,阿沅執意要狀告我家主子□□,怎麼勸都不頂用。高老爺沒轍了,隻好想了個法子,把人騙到枯羯崖敲暈,扔、扔進了北勒河.......”
呂照梁暴起,一把揪住跟班的衣領,“你說什麼?什麼□□?!”
葉觀瀾飲了酒,覺得屋裡熱。他起身,解開襟前紐扣,眼梢眉角淡淡浮紅,神情卻在酒熱熏蒸下顯得異常疏離。
“那晚阿沅去高家,是應邀給高銘做壽。辰時過半,原為堂會散場的時刻,他本打算早點離席,去赴少東家的約,幾曾想隻因喝了一杯壽星遞過來的酒,便不省了人事。那晚根本不是什麼梳攏,而是一群禽獸對他的輪番糟踐。
事後高銘為掩蓋自己的獸行,故意放出風聲,把罪過都推到外侄身上。阿沅苦苦哀求,其實隻是想見你一面,他想告訴你,自己不是那些人嘴裡待價而沽的婊子。可直到他把嗓子唱廢,你都沒有給他一個解釋的機會。阿沅等來的,是貴府老太爺近乎羞辱的謾罵,還有一場令其毀容的毆打。
即便這樣,阿沅也從未放棄為自己尋一個公道。但很可惜,他沒能等來這一天。”
聽到後來,呂照梁哭得近乎失聲,喉嚨裡發出類似獸啼的尖利悲鳴。
葉觀瀾睃了他一眼,漠然的,卻并未再乘勝追擊。
楊開忍不住開口:“心愛之人遭人如此欺辱,少東家隻有痛哭而已嗎?”
呂照梁置若罔聞,但從稍稍停滞的肩頭不難看出,他心中仍有遲疑。
葉觀瀾像是早有預料。當此時,隔窗飄進一陣曲樂聲,婀娜繞梁,唱的正是《鴛鴦錦》,雖不及白蘋歌喉曼妙之萬一,但對于哭失了魂的呂照梁而言,足夠以假亂真。
呂照梁不管不顧地沖出去,淚眼朦胧間,恍惚又看到那襲水袖丹衣從門外一閃而過。
這一次他再無猶豫,緊緊追随,不知跑過多少條熙攘街道,多少個喧嚣酒肆,最後在城郊東皇廟外的一處空場停了下來。
這似乎是昔年過廟會的場地,法壇東邊一排蘆席搭成粥棚,炊煙帶着火星哔剝聲直沖而起。荒棄多時的東皇廟成了避難所,一個個蓬頭跣足破衣爛衫的饑民,排着隊敲着碗等待開棚舍粥。
阿沅死後,呂照梁頹廢了很久,似乎對外界諸事一概不知。驟見此情形,不免感到震驚。
但更令他震驚的,是那座荒廟正中,居然供奉着一件戲服,靜水幽蘭的圖樣,他簡直不要太熟悉。
呂照梁剛試圖靠近,附近饑民當即警惕地圍上前,唯恐他亵渎。
“此處粥棚乃阿沅一手營建,他走紅以後,絕大部分賞錢都用來接濟慶陽城的貧苦百姓。”呂照梁怔忡時,葉觀瀾已經跟了上來,“阿沅自知身份低賤,他不想再有孩子和自己一樣,為了一口飽飯,就被爹娘随意典當。少東家可知,當日他為何要接高家壽宴的拜帖?區區百金,在你們眼裡不值一提,卻是這多少鹄面人的活命錢。”
呂照梁呆住,心痛刹那間狠狠擊中了他。他捂緊胸口,俨然無法呼吸了般,酸澀的眼眶再也淌不出一滴眼淚,唯有唇角緩緩滲出的鮮血,明示了他徹入骨髓的悲與恨。
葉觀瀾随在身側,表情一瞬裡變得十分哀傷。
他望着傷心泣血的呂照梁,思緒回到了上一世。
也是在這間荒廟,少年給行軍途中掉隊受傷的葉觀瀾喂完粥,嘴裡輕哼的曲子也接近尾聲。
他擱下碗,醜陋的面容閃過一絲羞赧,“我沒念過書,隻會唱幾支小曲兒,怕你疼,唱給你解解悶,你别嫌棄。”
少年起身,最後一次愛撫過挂在架上的戲服,轉身對葉觀瀾道:“我要辦點事,倘若能成,咱們就再也不用過這樣的日子。要是……天不開眼,你順着這條路往前,一定能走出去的。”
葉觀瀾深吸一口氣,俯下身,在呂照梁耳邊道:“我知道,少東家不是沒有起過複仇的心思。奈何高家背後是猗頓蘭,所以你不敢。但眼下有一個機會,能讓害死阿沅的兇手血債血償,少東家願是不願?”
呂照梁淚眼婆娑地揚起臉,與二公子冷酷的眼神正正好相對。
沒等他開口,葉觀瀾繼而道:“如果我是少東家,就一定會答應。因為這是你我虧欠阿沅,該有的贖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