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此,再無人敢渾水摸魚,紛紛在差役的監視下老老實實排起隊。歡喜終于回過神,望着空空如也的兩隻手,絕望大喊:“那是公子早上才給我炒的瓜子仁!”
陸依山扯動唇角,随意地擡起手掌:“吩咐下去,凡今日來東市者,無論交易與否,皆贈白粥一甕,粳米半斛。”
将才還噤若寒蟬的人群霎時又雀躍起來。有眼尖的百姓瞧見,那棚下贈出的米袋一角,清清爽爽繡了一枝蘭花。
“是阿沅……阿沅回來了!”
東皇廟粥棚設了好幾年,受其恩惠的百姓不知凡幾。他們不認識什麼叫“白蘋”的戲子,隻知道一次次救他們出泥潭,給了他們希望的人,是一個叫“阿沅”的如蘭花般的清秀少年。
感念聲不絕于耳,有人甚至摟着那隻陳舊的米袋當場淚如雨下。騷亂與不安徹底平息,一陣隐秘的哀傷伴着秤砣交疊聲,悄然席卷遍東市的街頭巷尾。
長街盡頭的貨架背面,一白衣不染的年輕公子,将這一幕盡收眼底。
葉觀瀾轉過身,對着千金散盡的少東家說:“阿沅九死不悔,這世上總歸還有人記得他。”
呂照梁默默不答,無人處,一行清淚滑過他的眼角,蕩清了那雙眼裡最後的猶疑。
接下來,東市交易如流水般通暢快捷。幕後糧商從交易時長、限額乃至各類糧貨的登記造冊,皆有成規可循,即便是從來不涉商事的差役,操持起來亦很快入港,絲毫不忙亂。
日落時分,燈下來回踱步的猗頓蘭終于等來探聽消息的小厮:“你沒有聽錯?虧了十萬金,還不閉市?”
小厮:“奴才聽得清清楚楚,官市丞親口吩咐換一撥人入市當值,還說要趕在雞鳴前,清棚上貨呢。”
十萬金!猗頓蘭眼角狠狠一抽。
他太清楚這是個什麼概念,七大商現存的猗頓、高、喬、呂四姓,單拎哪一個出來,十萬金都是足以令其傷筋動骨的天文數字,何況這看起來還隻是一個開端。
甘州人盡皆知,姜不逢一身的窮酸氣,隔十好裡地都能聞見,他沒有這麼大的能耐。
猗頓蘭遲遲想不出,究竟是誰在給姜維背書。
想不出,便很難摸清底細。比擁有一個強悍對手更加可怕的是,他到此刻都不知道自己的對手是誰。
猗頓蘭陡地沉了臉色,他招手,示意小厮走近。
“你挑一隊能幹的人,替我好生盯着東市。哪怕貨棚底下飛出的一隻蒼蠅,都要給我打探清楚它的巢在哪。要是探不清.....”猗頓蘭輕笑一聲,拍了拍小厮的臉頰,柔聲道,“你就在回城的路上為自己選塊合适的墓地,我定會厚葬你。”
夜色四合,一列夥計拖着疲憊雙腿蹒跚挪出了東市口。牛車咿咿呀呀駛向漆黑夜霧,像是根本沒有察覺身後尾随的鬼祟人影。
霧更濃了,車隊七拐八折地從城東來到了城西。路越走越偏,仍舊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小厮心覺不妙,打了個手勢,招呼同伴停下。可就在這時,前方幾輛牛車,竟也如有所感地停了下來。
四周死寂,上弦的鈎月被濃雲遮擋,隐隐泛着不祥的青蔓色。霧氣在身遭盤旋、纏繞,幻化出各種吊詭形狀,仿佛殺機破開水面,展露出猙獰的頭角。
小厮的驚呼卡在了嗓子眼,被麻布包裹的牛車噌噌蹿出數條黑影,身手之矯捷,絕非尋常差役可比。小厮來不及叫喊,身子有如木樁似的釘在原地,脖頸處傳來了清晰可聞的骨裂聲。
短短數息,猗頓蘭派出的精兵已然全軍覆沒。還剩下一口氣的小厮掙紮往前,黑影中一人縱身躍起,拳随聲落,聽得“嚓嚓”數響,那小厮後背赫然被拳風震出了幾個血窟窿。
黑衣人落地後扯去面罩,露出一張方颌周正的臉。
“平叔,人都死絕了,屍體可要處置?”
“不必,”南屏閣麾下武字第一秘門阮平道,“二公子有言,留着他們的屍身,不準擅自挪動,直到猗頓蘭的人發現為止。”
平叔說完,撕開夜行的僞裝。那身勁服底下,卻是一套軍中徭役的粗布衫。
手下人如法炮制,展眼之間,一列套着甘州軍服色的十人車隊,神不知鬼不覺地潛入深不可測的漆夜。
“死了……”猗頓蘭喂食的長柄勺略略回收,惹得鴿子不滿,伸長喙用力鑿啄勺底。猗頓蘭寬容地笑笑,重新填滿食水,“屍體還是在呂家的地盤上被發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