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語氣和藹,聽不出半分愠怒。面前的家老卻連頭也不敢擡,腰身挺得筆直,默默垂手而立。
猗頓蘭沒有再追問,家老任由視線一錯不錯落在自己的鞋面上,看着仿佛神遊天外,半刻,房中卻響起他不帶一絲起伏的冰冷嗓音。
“是呂照梁?”
猗頓蘭睃他一眼,眼神裡并無怪罪的意思。
于是家老咽了口唾沫,繼續道:“距離小厮陳屍位置不遠處,有一座廢棄瓦窯,那裡曾是呂家燒制瓷胚的地方,延用了十好幾年,足有兩個倉房那麼大。爛胚呂郎執掌家業以來,呂家瓷器生意每況愈下,瓦窯也關了好多間。那窯廠幹燥低溫不見光,用來儲糧最合适不過。”
猗頓蘭耐心等他說完,神色間看不出任何情緒。聽罷抽回長柄勺,在清水裡浣過,又從袖中摸出白帕,将勺柄連接處的水滴慢條斯理擦了,緩緩甩動幾下。
“死在呂家地盤,就一定是呂家的手筆麼?”
家老一愣。
猗頓蘭道:“且不論那爛胚有無這麼大能耐和雲商坊對打——說到底破船還有三千釘嘛。咱們和呂家,一向井水不犯河水,他們老太爺在世時候的家訓便是修善其身,呂家小子的心氣可不如他爺爺多了。呂照梁傾家蕩産圖什麼?别跟我扯什麼發善心,義不行商、慈不掌兵,幾百年流傳下來的老古話了,他呂照梁還能免俗?”
頓了頓,“再者說,姓呂的小子是迂闊了點,可他畢竟不呆。殺了咱們的人,還任由屍首曝在自家門前,這跟不打自招有什麼區别?”
家老目光微凝,“不是呂照梁,還能有誰?”
猗頓蘭屈指掏着鴿子下巴,“呂家窯廠荒棄好幾年,外人怕是早就忘了還有這麼個地方,更想不到以此來陷害呂照梁。就連你,不也是前些日子随我去踏勘,方才知道的麼?”
家老仿佛被說中肯綮,猛地省悟過來——
他家主君的确相中了呂家這間窯廠,想收來改作貨棧。月前他幾番陪同猗頓蘭實地查看,故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換言之,陷害呂氏少東家之人,必定同樣知曉這件事,且實力絕不在呂家之下。
這麼一想,家老瞳孔不可思議地放大:“高老爺?不,不能吧……”
“怎麼不能,”猗頓蘭一臉漫不經心,低垂着眼,撫弄着鴿頭慵懶道,“高銘這些年雖然聽話,咱們也不算虧待了他。可狼終歸是狼,馴狼為犬是這世上最危險的事情,你當他乖訓,保不齊反口就要了你性命,你還做夢呢。警醒着點吧,他可不是什麼甘居人下的主。”
見家老被說得無地自容,猗頓蘭眼角的笑突然變得暧昧起來。
他削蔥根似的手指從對方臉頰一劃而過,用逗弄小狗般的口吻道:“我知道,你和他們不一樣。你是條忠心耿耿的狗,永遠不會背叛主子的,對不對?”
指尖在臉上留下亢奮的溫度,家老呼吸倏緊,眼神裡情欲的火種霎時被點燃,方才那股子冷峭嚴峻化為烏有。他緊緊握住猗頓蘭的手指,急促地說道:“是,我就是主君的一條狗,為您做什麼都是應該的......”
猗頓蘭彎了彎眼,露出滿意的神情:“很好,聽話的狗兒才有肉吃。你去,替我辦一件事。”
聽完吩咐,家老略顯遲疑:“現在不是換庫的季節,此刻派人清點高家糧種貨存,是否有些太點眼.......”
猗頓蘭一個眼神,家老慌不疊咽下後面的話。
猗頓蘭目光陰郁,說:“高家一半的鋪面都挂在猗頓商行名下,我盤點自家生意,掩人耳目給誰看?”
家老無言以對。
猗頓蘭口氣見緩,“話說回來,單憑幾具屍身,尚不能斷定此事必然和高銘有關聯,焉知不是呂照梁賊喊捉賊,故意演了這樣一出戲給咱們看?早點查明不好麼,我是在給高家一個剖明心志的機會。”
家老清楚主君脾氣,一貫的說一不二,聞言不再勸阻,默默應聲。
猗頓蘭面色轉霁,忽而覺察到握着自己手指的掌心,已然冷汗涔涔。
他頃刻間覺得愉悅,這種三言兩語間掌控别人情緒的滋味,總是讓他心生迷戀。
猗頓蘭不動聲色抽出手指,勾住家老下巴,輕輕擡起,“這樁差事辦好了,我重重有賞。”
那眼神裡笑意隐約,仿佛有着攝魂奪魄的驚人魅力。家老五中似沸,什麼顧慮,什麼擔憂,全都抛到九霄雲外。
他撲通一聲跪倒,像條真真正正的狗,三下并兩下爬到猗頓蘭腳邊,一把抱住後者腰身,半仰起臉,聲音被情欲燒至嘶啞。
“主君,我想要......”
猗頓蘭卻飛快變臉,揚起巴掌重重掴在家老面上,擡腳踹得他倒仰。
“這種事情輪不到你來想,别忘了自己的本分。”猗頓蘭厲聲,“好好查一查高家的賬。另外傳我的話,雲商坊明日開市落價三成,與官市平齊!”
家老強忍喉頭腥甜,駭然道:“主君是想,應戰?”
“憑他是誰,十萬金都足夠叫他喝一壺,若不能及時回本,便隻有乖乖等死的份。咱們的糧貨,放眼甘州八地都是一等一的佳品,百姓先前怨言再多,誰又會放着這麼大便宜不撿。想要低價搶市?哼,我猗頓蘭奉陪到底!”
次日清晨開市,雲商坊氣象果然大變。
猗頓商行名下的大小店鋪,一口氣猛跌到東市物價的四成,并紛紛張挂出“上等海鹽”、“精鐵犁铧”等七色長幡,迎風鼓蕩,好不氣派。
反觀東市,卻是靜悄悄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