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後的高家糧倉,升鬥、笸籮被随意堆放,角落裡橫七豎八的米袋不時蠕動幾下,發出可疑的窸窣聲。夥計聽罷也隻是掀了掀眼皮,立馬又困倦地阖上。
一片靜谧裡,倉門外猝然響起了腳步聲。
夥計不意這個時辰還有人來,待看清來人正是自家老爺時,着實吃了一驚,忙迎上前道:“這都多早晚了,什麼風把您給吹來了?”
高銘目不斜視,一徑直往庫房裡走,邊走邊道:“奉主君之命,連夜征調庫房陳糧,以填補雲商坊虧空。主君催要的急,我不放心别人,必得親自走這一趟。”
夥計睡意全無,一路小跑着跟在他身後,猶猶豫豫地道:“主君前幾日才打發人教清點庫存,我們這頭還沒完事,怎麼這麼快就......”
高銘猛地刹停,眼風刀片似的削過來,唬得夥計一時噤聲。
高銘定在那兒,淩厲的目光将他從頭到腳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幾輪,方道:“哪來的糊塗東西,懂不懂規矩?我高家的糧倉,本老爺想開就開,想運就運,輪得到你在這叽叽歪歪?”
夥計雖在高家挂着名,卻是實打實從雲商坊出來的簿記,被撥給高銘聽用後,領的仍是猗頓商行的差使。
聞言他半點不懼,将身一閃,攔住了高銘去路:“既是主君的意思,自然無甚不可。還請高老爺出示一下印信,待咱們過個草章,便能開倉出貨了。”
高銘表情微滞,像是難以置信地看着他:“你要我同你過草章?”
夥計眼底也劃過一抹疑色:“這是猗頓家老當您面定下的規矩——凡從高家糧庫運出去的,哪怕一粒米,都要加蓋猗頓商行的印章——老爺當日答應得真真的,一扭臉便忘了不成?”
“高銘”眼珠轉動兩下,倏然撞上夥計猜疑的眼神,面孔一闆,煞有介事地叱道。
“家老是家老,你算什麼東西,也敢憑此來勒令我?給老子滾開!”
那夥計也是一根筋,聞言疑心大起,堅持道:“小的依令行事,見到主君印信,即刻便開倉,絕不耽誤。還請老爺不要為難。”
“高銘”眸色陡沉,沉默間手悄然背去身後——
千鈞一發之時,庫房外傳來鄭家子的喊聲:“等、等一下!”
他三步并兩步跨到跟前,喘得上氣不接下氣,一張餅臉憋出豬肝色,臉頰橫肉不住地顫抖。
“舅……舅,您方才走、走得急,把主君的手信落,落下了。”
話音才落,一張函箋便杵到那夥計跟前。
倉房僅僅點了一盞氣死燈,借着昏暗的光線,夥計勉強看清紙張一角的蘭花印記和上頭“出貨”字樣。
……卻忽略了那泛黃的紙面似乎已有些年頭。
他态度霎時急轉,連連躬身。
“高老爺見諒,小的不是有意為難您,隻是......”話還沒說完,就被一記清脆的耳光打斷。
“狗眼看人低的東西,以為跟了個好主子,尾巴就能翹上天了。”“高銘”破口大罵,“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什麼德性。”
夥計被罵得不敢吭聲,鄭家子在旁臉上亦青一陣白一陣,趁人不備惡狠狠瞪了對方一眼,轉身就洩憤似的踹在夥計屁股上。
“糊塗東西,還不快去!”
在庫房老木門衰朽又不堪重負的呻吟裡,梁間老鸮被驚起,疾掠過瓦面,扔下一連串嘔啞可怖的鴉啼,被夜風帶得很遠很遠,寂夜裡聽來分外使人心驚。
猗頓蘭手抖了下,火苗遽晃,燎着他秉燭的手,虎口登時通紅一片。
家老忙不疊接下燈盞,低頭要查看他的傷勢,卻被猗頓蘭一把揪住衣領:“你說是我命人傳話,稱今日的賬目有問題,将你召回?”
家老後知後覺地從主君話裡聽出異樣,反應過來,當即色變:“咱們中計了!”
猗頓蘭揪着家老衣領的手指不斷收緊,手背、腕口接二連三浮起淡淡青筋,後又蓦然一松,攥了攥拳,似乎在強迫自己鎮定下來。
“是高銘。”猗頓蘭幾乎笃定地說道。
隻有高銘,對商行數年如一日的清賬習慣了若指掌,曉得用這個理由調虎離山,不會引起家老的懷疑。
也隻有高銘,在接到清點庫存的指令後很快就會意識到,高家附近早已遍布了他的眼線。
猗頓蘭覺得萦繞心頭多時的疑影兒,似乎正在得到印證。
他感受到了出離的憤怒。
“家老、家老,不好了!”派去盯梢的夥計倉皇來報,“您離開後不久,高家舅甥二人便到了城郊,将幾座庫房的存糧盡數裝車……運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