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如何?清點糧種庫存,真是主君的意思?”
立在他對面的餅臉小子,本名姓鄭,是高老夫人的娘家遠親,頗得高銘器重,高家下人都尊稱他一聲“表少爺”。
見問,鄭家子哭喪着臉點點頭。
“猗頓家老親傳的手信,上頭還蓋着主君的私章,怎麼可能有假!”
高銘猛吸一口涼氣,跌坐回太師椅上,嘴裡念道:“這當口,主君叫清點庫存是幾個用意。官市前腳剛掠空雲商坊,他後腳就盯上了高家的庫房......難不成,”話音稍頓,高銘魂不守舍地看了外甥一眼,“他真想拉咱們共沉淪?”
别看高氏一族表面上風光無兩,可早自鹹德年間,先帝爺施行“漢教化民”的政策以來,由關外徙居甘州八地的部落百姓,日漸習慣了方巾長衫的漢人裝扮,對皮貨一類的需求大不如前。
尤當數年前鞑虜第一次犯我北疆後,朝廷對邊市的管制越發嚴厲,高家的皮貨生意每況愈下,甚而滑到了關張的邊緣。
好在高銘此人,眼光與謀略俱短,但勝在肯舍出一張老臉。他比後來居上的猗頓蘭還要虛長十歲,卻在後者四十歲的壽宴上,公然跪地直呼“義父”,當衆磕了三個響頭。
這般觍顔認爹的無恥行徑,極大地取悅了猗頓蘭。壽宴結束後不久,猗頓蘭便對外宣稱,将商行名下三百頃良田交給“幹兒子”打理,田租與收益也一并由他說了算。
此後,高銘徹底放棄風餐露宿的邊市交易,改作了猗頓的“守财奴”。可以說,猗頓蘭不僅是他的靠山,他在外頭臉的給予者,更是高家賴以維系的衣食父母。
但現在,這個爹好像瘋了。
高銘從不懷疑猗頓蘭身為七大商之首的謀算與定力,但這次的情況不一樣。
慶陽城口口相傳的“鄧通吮癰”典故,精準無比地戳中了猗頓蘭的隐痛。高銘覺得,現下已不能尋常眼光來揣度這位“幹爹”的心思,一怒之下玉石俱焚,完全是猗頓蘭能夠做出來的事。
猗頓商行這棵大樹倒不倒,高銘無所謂。然而自己這隻小猢狲,樹傾以後何去何從,卻是他不得不擔憂的問題。
聽到“共沉淪”三個字,鄭家子急了:“舅舅,猗頓商行沒了存糧還有其他出路,咱們就隻剩死路一條了!主君是被氣昏了頭,您可得拿定主意,不能讓高家給雲商坊陪葬啊!”
他不開口還好,一開口,高銘氣不打一處來。
“都是你這個混賬玩意兒,沒事去招惹那戲子做什麼!讓他瞧見了不該看的,沒的給主君惹了麻煩。若非有阿沅那檔子事,主君也不至于和咱們離心,此番也不會這麼決絕!”
鄭家子挨了打,半邊臉紅紅的,在旁大氣也不敢出。好容易等高銘稍稍消了氣,他壯着膽子走上前,端過一盞蓮子茶。
“舅舅,要我說,與其在此坐以待斃,不如主動出擊。猗頓商行眼看着是失了人心,即便能撐過這回,往後怎樣還不好說。您當真要死守這棵老樹,陪着他一起枯爛見朽麼。”
高銘面頰微一抽搐,默不作聲接過了茶盞。
鄭家子見狀,小心翼翼地繼續道:“良禽擇木而栖,我高家好賴也曾風光一時,若非沒趕上好時候,何至于今日仰人鼻息地過活。猗頓蘭已是自顧不暇,舅舅就不想趁這個機會,翻身做主一回嗎?”
“叮——”
杯蓋與碗沿相碰,磕出一聲脆響。高銘半撩動眼皮,瞟向外甥,意味不明地挑了挑眉峰,問道:“我聽說,你最近總愛往三分鼎跑,可是見過什麼人了?”
鄭家子把臉湊近,身上還殘留着昨夜的酒氣。
高銘嫌惡地擺擺手,鄭家子自覺擡起身,神秘兮兮道:“舅舅可聽過,東廠提督陸依山這個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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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廠提督陸依山,權傾一朝的九千歲,以禦前力搏瘋牛見用于今上,專制内外。
世傳他一副鐵腕,掌刑名,約朝臣,匡法度,聲勢霹靂,氣焰嚣張。冷峻酷烈之名聲,縱高銘遠在千裡而外,亦早有耳聞。
倒是與面前這個沉默得百尺潭水似的年輕人頗有出入。
直到陸依山開口,那點疑慮頃刻就被高銘嚼碎了咽回肚裡。
“高老爺今日肯來相見,想必令外甥已經把該說的都說了,咱家也無需贅言。是與舊主同歸于盡,還是借此東風另搏新生,全在高老爺一念之間。”
他的氣場強大到可怕,身上分明環伺着和自家外甥相同的酒氣,卻要冷冽得多,絲毫讓人聯想不到醉意。
一個人倘若在宿醉以後還能清醒地談事,那麼這一定是個極端冷靜且城府極深的人物。多年閱人經曆讓高銘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和危險的人物打交道,即便日後有萬分之九千九百九十九的幾率成為盟友,他也必須謹慎。
“督主受貶來到甘州,行事當萬般低調才是,怎地今日也要摻和進官市與七大商的紛争中來?”高銘顧左右而言他,矜持地說道。
陸依山笑笑:“商場如戰場,不是一味避事就能全身而退的。何況咱家受貶,原是為小人所害。這口惡氣不出,心中到底難平。”
高銘不明所以地望向一旁外甥,鄭家子忙貼耳解釋道:“舅舅有所不知,陸督主之所以見罪上頭,皆因姜不逢具文彈劾,言督主大人與外臣過從親密,這才遭了禍殃。”
甥舅二人的“竊竊私語”,一字不落傳進了陸依山耳中。
他屈指抵額,頭疼似的轉過臉,束袖剛好擋住了唇角因那句“過從親密”微微揚起的弧度。
高銘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饒有興味地挑挑眉頭:“那可真是不共戴天之仇。”
陸依山落手,眼底笑意蕩然無存。
他冷酷地說:“咱家與姜維的私怨,在朝中早已不是秘密。高老爺但凡有點門路,就知咱家所言真假。而今姜維要行以卵擊石之事,咱家若不趁機踏上一腳,還算得血性男兒麼。”
高銘嗆了口茶,痛咳好一陣,方斷斷續續道:“督、督主,應該去,咳咳,去找猗頓蘭.......”
鄭家子一邊替他撫着背,一邊道:“督主先前在鎮都時,奉命調查漢王走私軍糧一案,和猗頓商行起過龃龉。縱沒到撕破臉的程度,以主君心胸,合作也是沒可能的了。”
原來如此。
高銘深以為然,他揚手,着人換了家中最名貴的黃金雀舌來:“督主想要怎麼趁東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