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依山一口未飲,斜倚着身,把玩着手裡的小竹扇。他俯首時,頸後時隐時現一小截紅繩。這兩樣東西,成了九千歲身上唯二不合乎他冷硬氣度的存在。
“猗頓蘭下令清點糧倉,便是動了用積糧填補虧空的念頭。那糧倉,幾年前就交付了高家經營,高老爺嘔心瀝血好容易有了今日氣象,沒道理就這麼被人摘了果實。”陸依山餘光漫抛,“倒不如,先下手為強。”
“......願聞其詳。”
“甘州督軍帳還有些可用的人才,隻消高老爺肯配合,咱家的人可在糧貨轉運途中喬裝山匪劫道。待猗頓蘭省悟過來時,留給他的早隻剩下幾座空倉。”
高銘目瞪口呆:“那,那若是猗頓蘭知道了真相呢?”
陸依山視線從他面上緩緩掠過,嗤笑一聲,尾音帶着輕飄飄的嘲諷:“即便咱家如今落寞了,高老爺以為區區邊商,也敢踏足我東廠督軍帳麼?”
他說話時語調不疾不徐,卻教高銘忍不住打了個冷噤。
高老爺覺得自己大約是問了個愚蠢的問題。
“如此一來,高家便是将全部身家都托付給督主了。”高銘沉吟半刻道,“要在下割股奉君,也得讓在下知道收益幾何吧?”
陸依山一笑說:“很簡單,猗頓蘭沒了退路,被官市拿下隻在旦夕。經此一役,東市糧貨除了供應秋播,還須勻出一部分運往應昌軍鎮,待到今年過冬必然又會後繼乏力。屆時放眼慶陽城,除了高家,誰還有能耐主宰整座糧市?”
高銘聽罷有些心動,卻依舊表現得十分謹慎,他說:“茲事體大,還容高某思量些時日才好。”
陸依山拇指輕推,半開半阖的扇面上露出一雙炯炯虎目,直瞪得高銘脊背發汗,臉上表情險些維持不住。
鄭家子見狀忙打圓場,“陸兄莫惱,現下實在是猗頓蘭盯得太緊,便要騰空貨倉也需提早籌謀。天色不早了,如蒙陸兄不棄,我在後頭備了桌席面,還有幾個小娘子,都是三分鼎新進的嫩雛,姿色沒得說,陸兄不如先——”
陸依山掀了下眼皮,“小娘子?”
鄭家子噎住,很快反應過來似的,擠出個讨好的笑:“明白,是弟愚昧,猜錯了兄長心意。小娘子不好,我再着他們尋幾個清秀的小倌來。”
陸依山把扇一收,那點子浮浪頑氣随之盡斂,“不必了,家有妒妻,倘若被知道了,怕是得吃不了兜着走。咱家膽子小的很。”
高銘都快數不清這一晚要被督主大人嗆死多少回,然而下一秒,一樣人皮面具狀的物什甩到他面前。
高銘看清了那軟趴膠質上活靈活現的五官與棱角,心裡不由地咯噔一下。
“有件事高老爺大概想錯了,”陸依山冷漠地看向高銘,“咱家從不與人商量。所謂合作,不過是咱家在合适的時候抛出橄榄枝,而你伸手接了,僅此而已。”
*
猗頓蘭鮮少這麼晚還沒有就寝,他習慣了早睡,他憎惡黑暗。
當視線内最後一縷光被剝奪時,猗頓蘭總是不可避免地堕回那間黑黢黢的地下室。
那裡伸手不見五指,空氣中彌漫着一股由腐爛菜葉和老鼠屍體混合散發出的強烈惡臭。他看不見,但他知道,因為饑餓而剛咽下最後一口氣的妹妹就躺在不遠處。
他覺得自己也快了,戰亂把西北三州八地變成了餓殍遍野的人間修羅場。他們的母親,在奉獻完自己最後一滴奶水後,不甘心地咽了氣。
臨死前還抓着猗頓蘭的手,氣息微弱地說:“要活下去啊。”
猗頓蘭覺得這話可笑,一個瘦到連站起來都沒有力氣的十三歲少年,在這個亂世還能憑借什麼活下去。
直到他在黑暗中,聽到了鼠類利齒齧咬皮肉發出的窸窣聲。
猗頓蘭靜默了很久,然後循着那個細微的聲音,爬到了早已冰冷但肌膚還保留了些許彈性的妹妹身旁……
猗頓蘭活下來了,盡管他活下來後的每個夜晚都是驚悚噩夢。他其實很感謝加嫘族長在床笫間異于常人的癖好,疼痛和鮮血成了緩和他内心窒息感的最佳良藥。後來即便他再也不需要取悅任何人時,依舊保留下了這個血腥的遊戲。
然而這個夜晚,有一種更龐大、更可怖的危機感,蓋過了他心中舊事的陰影。
猗頓家老走進來時,猗頓蘭正凝眸思忖着什麼。他的側影在燈下,透着股說不出的頹唐。
家老先喚了一聲,猗頓蘭沒有回答,跟着他又提高音量,猗頓蘭遲緩地轉過頭:“是你啊。”
家老把搭在臂間的衣服給主君披上,說:“照您的吩咐,商行清點了昨日虧項,官市攏共吞了咱們二百三十萬金的糧貨,刨去本金,商行名下店鋪皆自折損了五到七成不等。”
猗頓蘭聽罷良久無話。
家老觑着他臉色,勸道:“主君,其實現在收手還來得及。我知道您心裡有氣,但……”
猗頓蘭截斷了他的話音:“你以為我與東市這般較勁,僅僅因為心中賭氣的緣故?”
家老語結。
猗頓蘭姣美的鳳眸裡閃過陰狠,“慶陽城的鋪子緣何遭到查封,雖說咱們已經提早料理了痕迹。但那之後沒多久,陸依山就到了甘州,官市更加一反常态地咬上了雲商坊。這其中,當真半點關聯也無?”
家老一驚:“主君的意思,陸依山是沖着精鐵之事來的?”
猗頓蘭起身,在空地上緩踱了幾步,道:“你以為,我此刻收手就能萬事無虞了麼?官市存心要借商戰拖垮我,他們的真正目的,在商行這些年的走賬記錄。我若不應戰,便是請等着官市将商行蠶食殆盡,到那時,咱們與極樂樓的秘密還能捂得住嗎。”
家老聽懂了主君的弦外之意,他思量有頃,道:“主君寬心,連同高家在内的十二所糧倉,已在加緊盤點。隻要主君一聲令下,立時就能征調進雲商坊。”
猗頓蘭“嗯”了聲,又問:“高家那頭有無異常?”
家老說:“倒是一切如舊。高銘接到主君的手信,雖不情願,但還是允諾三日内會将賬冊呈送給咱們。”
猗頓蘭聽着,腳下步子一頓,望向家老的眼神突然古怪起來:“這個時候,你為什麼會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