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牢獄大門,天朗氣清,惠風和暢。然而葉觀瀾鼻前始終萦繞着那股血腥味,令人作嘔的眩暈感久久不曾消散。
他未對任何人言說自己的不适,在外也一切如舊。關起門來時,他一遍遍濯洗早已不見了血污的手,直搓到手背泛紅,他微微揪緊了眉心。
突地,一雙手從身後環抱上來,握住葉觀瀾兩隻腕,輕輕瀝了瀝水。随即一方帕子汲走了殘餘的水漬,蓋在銅盆上,激烈不穩的漣漪瞬間被掩了去。
“督主佩香囊了?”葉觀瀾問。
陸依山低頭看了看,沒否認:“知道公子這些天不得安枕,特地問師父求了些安息丸。瓷瓶不好随身攜帶,手邊剛好有隻香囊,是玉桉從前繡的,就拿來用了。”
葉觀瀾“哦”一聲,陷入沉默。
但隻有頃,他便按捺不住,道:“原來是玉桉姑娘的手藝,難怪督主這樣愛惜。”
聲調四平八穩,卻分明透出股醋意。
陸依山嗅到了,俊朗硬挺的面容登時漾開笑意:“诓你的,阿深素日裡拿這個來裝零嘴,被征用了還鬧了好大的不情願呢。”
一貫神機妙算的二公子居然這樣輕易上了當!葉觀瀾唇線微抿,輕輕吐出兩個字。
“混蛋。”
陸依山哈哈大笑,将臂一攬,葉觀瀾整個墜入彀中,連日來難與人說的悒郁,随着身後人胸膛的震動,頃刻煙消雲散。
傍晚時分,涼霧漸起。四方院落裡的一切,都顯得缥缈不定。
督主與公子二人倚着門框,相偎而坐,聽胡楊招搖着滿頭黃葉發出沙沙聲響。
在這一刻,以及往後的每一刻,他們都是彼此最切實的依靠。
“賬目收集的如何,可查出點什麼?”葉觀瀾雙目似阖未阖,仰靠在陸依山肩頭問。
“諸商乖覺,先前封航一事本就引得他們風聲鶴唳,而今猗頓家老劫獄的消息一出,他們越發笃定官府已經掌握了确鑿的證據。此刻反水,投作污點證人,興許還能争取活命的機會。”
葉觀瀾輕嗤:“要不怎麼說,商人多黠,是審時度勢的好手。”
陸依山吻了吻他鬓角:“那也比不得公子,七竅玲珑心腸。”
這些天,慶陽城中以季老闆為首的一衆商人争相出首,狀告舊主猗頓蘭。所列罪行,大到夥同藩王盜販軍糧,小到欺行霸市等等,不一而足。
為表誠意,他們在投遞狀書的同時,更主動交出了自家與猗頓商行數十年來的走賬記錄。
一連多日,府衙門前車來車往,人聲不絕,成箱的罪證絡繹流入公廨,衙署一時文吏告急。直到陸依山指派了督軍帳中精通文墨的内監救場,這一難題方迎刃而解。
“清賬需得時日,姜不逢派人日夜盯着,相信很快便會有結果。”陸依山變換坐姿,屈起一條腿撐住葉觀瀾後背,好讓他坐得舒服些,“另外,家老身上發現的白呙葉,也已着人細查,這種植被多分布在雁行山北麓一帶,喜陰喜潮,最怕見光。”
“雁行山北麓?”葉觀瀾長睫輕顫,稍稍地睜開眼,“那豈不是離枯羯崖不遠?”
這麼一提,陸依山也想起來了。名伶白蘋被傳投河自盡的地方,正在枯羯崖。
又聽聞那晚鄭家子在竹林裡被吓瘋時,嘴裡一直念叨着:不是自己害得阿沅,怪隻怪他看見了不該看的東西。
不該看的東西……
陸依山心念電轉,聯想到猗頓蘭帶人圍殺高家車隊那晚,一向得其信賴的猗頓家老卻不在隊伍之列。
隻有一種解釋,陸依山心道。
猗頓蘭有比打赢商戰更重要的事,需交給親信去做。
陸依山隐約覺得,腦海中浮現多個隻鱗片爪的小光點,慢慢地綴點成線。
隻那線索之上,仍朦朦覆着一層薄紗,教人水中望月,看不分明。
思忖間,葉觀瀾搭在束袖上的手指悠悠打着轉:“最近怎麼隻見督主忙碌,都沒太瞧見阿深的影子。”
陸依山睨眼看他:“公子拿咱家當衾枕,心中倒是記挂着旁人。”
葉觀瀾慵懶地抻了抻肩背,翻轉身去:“督主不也留着人家的香囊,長日不離身?”
“阿嚏——”
遠在百裡外驿站的少閣主沒來由地打了個噴嚏,納罕。
這才十月份,塞外的天便這樣冷了嗎?
公子這個姿勢舒坦,長發沒有束冠,披散着壓在身下,露給陸依山的半邊臉瑩潤如玉,鬓邊淺淺的小絨發,似其主人一般閑适無兩,迎風似有若無地款擺,像無數雙小手抓撓着督主的心肝。
啧,這是還在吃味呢。
陸依山放低聲解釋:“近幾個月,關外諸部屢有異動,師父決定加派人手監視其動向。這差事一早就定給了阿深,師父并非不想曆練他,隻是從前時機未到。前遭陰倉被燒,我還擔心這小子被挫了銳氣,現下看來,是我多慮了。”
說話間,胡楊開過了紫紅色的花,落後結子,潋滟滟的經晚風一吹,緩緩飄落,亂綴在公子鬓發間。
葉觀瀾不再回應,仿佛真的睡着了一樣。
陸依山凝視着公子不設防的側臉,目光漸沉。他忌憚般撷走了落花——
停留在葉觀瀾身上的,隻需他一人的目光,就足夠了。
秋分過後,白晝見短。夜色爬上四方院牆時,葉觀瀾已由最初的裝睡,變成偎靠着陸依山的沉眠。
督主沒有動,維持着這個姿勢,把自己的胸膛變成消解公子一切苦厄的溫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