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喜日日趁陸依山不留神,跑到督軍帳混吃混喝,文吏知是二公子的人,也多不加阻攔。
可憐督主大人,還當自己治家有多嚴明,殊不知,手下早已被公子的繞指柔滲透得徹徹底底。
葉觀瀾想到便覺心中得意,陸依山日日叫送的黃芪茶也沒那麼苦口了。
他不經意擡頭,目光在觸及堪輿圖的刹那,卻驟然劃過一絲冷意。
“隐世避居,不理朝政,呵......”葉觀瀾輕嗤一聲,将那張寫着燕國公生平的卷帙疊了,扔進火盆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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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連多日,督軍帳中忙忙碌碌,翻頁聲、報賬聲、算盤珠子劃拉聲交織成片,不絕于耳。姜維命人搬出了甘州八地過去數年間的巡按記檔,試圖從中發現一些蛛絲馬迹。
這天督軍帳的燈又亮到很晚,姜維吩咐人熬了濃茶,一壺接一壺端進來,空氣中徹夜彌散着一股清苦的味道。
忽地,簾子一動,“督主大人。”
陸依山擺手示意文吏坐下,“不必多禮,查得如何?”
文吏答:“朝廷幾次對十二都司的巡查,都未發現任何纰漏,關于互市文牒的記檔更是少之又少。”
“不奇怪。”陸依山道,“那些人要在貨運份額上動手腳,必不會留下太明顯的破綻。何況有商事商了的規矩在,巡撫縱使有心想查,也難得可堪比對的範本。”
文吏深以為然:“隻是有一件事,卑職覺得有些蹊跷。”
“什麼?”
文吏在堆疊成山的卷宗裡翻找了片刻,抽出其中一沓,“督主且看,這是昭淳十三年的記檔。”
聽見“昭淳十三年”的字樣,陸依山眼角微微一跳。
這屬實是個不平凡的年份。
雁行一炬,赤地千裡,至今不少人提起來,仍心有餘悸。
“昭淳十三年,陝西行都司府門下一從七品斷事被指私受兇犯賄賂,欲行包庇輕縱之事。然就在巡撫進駐甘州的前兩天,這個名叫單知非的斷事卻突然自焚在家中。彼時查案的官員稱,他是因怕私受賄賂的事曝光,所以才選擇了畏罪自戕。”
話音落點,外間“咔哒”一聲細響,陸依山當即警覺:“什麼人?”
打簾進來的卻是阮平,在他身後還有一方被撞歪了些許的翹頭案。
“是你啊,平叔。”陸依山松了一口氣,“你怎麼來了?”
阮平飛快垂了垂眼睑,跟着便提起手中食盒,“漢王妃記挂你連日辛苦,特地托我送了一碟赤豆糕來。”
聽是朱苡柔送來的點心,陸依山神色柔軟了一瞬,吩咐阮平放下,轉而問文吏道:“你覺得這案子有何不妥嗎?”
文吏:“說是單知非包庇兇手,可卑職翻遍司獄司的存檔,也未能找到一絲一毫的佐證。能叫一七品斷事畏罪自盡的案子必然不小,可記檔中卻未留下隻言片語,這顯然不合理。何況他自盡也就罷了,還一把火燒了自家宅院,如此畫蛇添足的行徑,倒更像是毀屍滅迹多一些。還有。”
陸依山擡起頭,面容在氤氲缥缈的水煙霧氣裡,變得愈發冷峻。
“單知非死前主司互市文牒的簽發,被他容留家中的那名‘兇手’,又剛好是一名鐵匠。”文吏頓了頓,“督主以為,凡此種種,僅是一個巧合嗎?”
陸依山凝眉思索片刻,道:“單家大火後,可還有什麼幸存者?”
文吏答:“單知非祖籍徽州,父母早亡,鳏寡多年。膝下唯有一女,生來目盲,出事那天剛好去了鄰家,是而僥幸逃過一劫。”
陸依山敏銳地捕捉到這番話裡的另一個關鍵點:“你方才說......他是徽州人士?可知單知非是哪一年參加的會試?”
文吏回想了下:“仿佛是……昭淳七年?”
昭淳七年!
陸依山腦中某根神經激烈一跳,靈感迸濺聲恰如裂帛,虛掩着的輕紗驟然被撕開一角,那由無數碎片綴連成的真相,終于慢慢露出了真顔。
前任輔政大臣,翰林院大學士齊耕秋,入内閣之時,亦是昭淳七年。
文吏沒有察覺陸依山的表情變化,繼續道:“對了,單知非留下的那個孤女,後來一直生活在慶陽城中。卑職着人去打聽過,這些年似乎有人在暗中接濟她。派去的人趁其不備,偷偷帶回了她家中的一張銀票。”
那是一張樣式陳舊的銀票,需承兌人與錢莊核對過票面上私章,方可以取現。
可待陸依山看清那私章的樣式時,卻仿佛連呼吸都停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