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單知非之事公子顯然已有所耳聞,他看過文吏整理的記檔,放下後沉思良久。
“昭淳七年,單知非以徽州府廪生的身份參加京中會試,結果不出所料未能進身三甲,被分配到陝西行都司府,任從七品斷事。”
頓了頓,葉觀瀾說:“這一職位原本是沒有的,鹹德四十七年西北大亂後,方有朝臣提議,邊境戰事頻仍,文吏佥派應當向十二都司傾斜。而最先提出這點的,正是剛坐纛内閣不久,初掌科考取士的翰林院大學士,齊耕秋。”
于是乎,包括單知非在内的一批落第舉子自昭淳七年後陸續進入西北十二都司,擔任文官職務。
也就是同年,甘州之地開始出現虛報文牒額度之事。
“隻不過那時候,河西七大商之首仍為加嫘一族,盜販軍糧,興許隻是拉漢王下水的手段。”葉觀瀾攏了個小手爐,遞給陸依山,“即便朝廷發覺文牒簽發額度與實際有差,多半也會歸咎于劉猙之流利用民間商隊走私軍糧,而不會再往下深究。”
陸依山就着這個姿勢将人拉近,懷中人的體溫比燒得通紅的小手爐,更快讓他從身到心都暖起來。
“但士子熟讀聖賢書多年,縱對功名汲汲以求,内心總歸還有一份文人風骨在。”陸依山輕擁着葉觀瀾,“昭淳十三年,鎮都下派督察院官員巡視九邊。單知非容留鐵匠在家中,或許已打定主意向禦史告發精鐵走私之事,但可惜……”
但可惜,幕後之人沒有給他這個機會。
葉觀瀾忽然有些唏噓,單知非蒙人提攜,僥幸謀得一官半職。他在簽發文牒時,約摸也是抱了投桃報李之心。他怎麼也沒想到,被他視為“恩師”之人居然利用自己做起資敵叛國的勾當。
文人争名,亦懷本心。
“昭淳十三年的謀殺,顯然是一個倉促的決定。單知非死了,卻留下諸多破綻。”說話間,葉觀瀾的視線落在了那方曾象征了武學至高地位的印記上。
同年歲末,雁行火起,魏家滿門被滅,而本該屬于魏湛然的私章,卻出現在了另一樁兇案的物證之中。
這也就意味着,兩者之間必然存在某種關聯。隻那關聯是什麼,葉觀瀾一時半會也想不透。
他不想在這個時候去戳督主隐痛,于是選擇略過:“單知非的反水雖然隻是虛驚一場,加嫘族卻為此真真切切感到後怕。加嫘族長生性貪婪又十分軟懦,昭淳十七年,鎮國将軍方時繹發現了軍糧缺口,深查下去,勢必會留意到互市文牒的端倪,這讓惶惶多年的加嫘族長變得越發有如驚弓之鳥。”
陸依山接口道:“所以,幕後之人轉頭相中心思缜密,手段更為狠辣的猗頓蘭,壬寅宮案借漢王之手,同時除去了兩個對自己最大的威脅。”
如此一切都說通了,葉觀瀾道:“時隔七年,猗頓蘭之所以要再對安陶郡主下手,無非是想阻止應昌軍鎮落成。西北之地大軍踞守,一則會使精鐵走私交易受阻,這二來……怕是也會誤了某些人的苦心綢缪。”
陸依山如有所感地擡起眼,葉觀瀾一笑說:“百萬噸精鐵,非戰之用,何有他為?”
公子的表情與聲色皆是輕描淡寫,可即便陸依山未曾經曆上一世的慘敗,此一語帶給他的震撼也不啻石破天驚。
葉觀瀾則更加沉郁。
雁行山的腥風還在耳邊呼嘯,飛矢如雨,一根根挂着首級的長矛曆曆于眼前。那日抱定必死決心的百人隊,恐怕直到鞑虜的利刃捅穿他們的胸膛,都想像不到殺害自己的兇器,正是出自大梁的軍械庫!
夜色恍若陰冷的潮汐一般湧來,裹挾得人有點喘不過氣。手爐的零星溫暖已不足以抵抗這看似無休止的夜,直到一聲脆亮的孩童啼哭徹底擊碎了沉默。
長庚在望,東方既白。
侍女滿頭是汗滿身血污地闖進來,臉上卻挂着欣喜的笑容,“生了,生了!是位小世子!”
陸依山面對這個溫軟到仿佛碰一碰就會化開的小嬰兒,臉上第一次流露出無措的表情。
葉觀瀾從侍女手中接過孩子,小心翼翼地放到陸依山懷中。
許是血脈相親的緣故,那小小嬰孩突然動了動,抓住陸依山同樣無所适從的手指,那麼柔,那麼軟,幾乎沒有任何力氣可言,卻讓陸依山虛浮整晚的心一下落到了實處。
侍女道:“王妃說,小世子的名字是一早就定好了的,但表字還未取。督主若不棄,這孩子的表字就由您來取吧。”
燭花微爆,耀亮了陸依山眉間的驚喜之色。
他沉思半刻,說:“世子名追,當思來者之可追,表字就叫惕若吧。”
旁人待問其意,葉觀瀾已曼聲吟道:“君子終乾乾,夕惕若。居上位而不驕,在下位而不憂。是故,厲,無咎。”
二人對視一眼,天色向明,晨光霁清,所有的動蕩與驚恐,紛紛歸于昨夜風。
陸依山環抱着幼兒,與葉觀瀾并肩而立。他望着遠處山巒間推升起來的旭日,神色重又變得如危岩一樣堅毅。
“着人細查單知非一案的始末,尤其是那張銀票的出處。還有傳令下去,即日起督軍帳所有人全力配合姜不逢,搜尋枯羯崖中遺失的精鐵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