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子阿吉”是一名廁夫,蟻居在慶陽城東的破落棚戶,靠每日三趟往城外運送恭桶,賺點辛苦錢為生。
他面容醜陋,脖子以下都是火燒留下的瘢痕。腦子又不大好使,十日裡有八日都呆呆傻傻的,見人便癡笑,還總說些着三不着兩的瘋話。
初來此地時,人家問他叫什麼,他含含糊糊吐出個“吉”字的發音,之後說的話就再沒人能聽得懂了。
街坊鄰居看他可憐,就把靠近茅廁的一間破屋收拾出來讓他住,平常幫着做些倒恭桶之類的力氣活,掙得不多,但好歹是個生計。
阿吉從來不嫌棄。
他天生奇力,尋常兩人合力才能擡起的恭桶,阿吉一隻手就能提起來。
力夫看他好說話,幹脆把髒活全都扔給他,阿吉也沒有怨言,每天樂呵呵跟在恭桶車後面,臉上總是露出屎殼郎般的幸福笑容。
時日一長,人人都知道,城東棚戶區住着一個力大無窮卻沒長腦子的“傻子阿吉”。
自然,阿吉也不總是神志癡傻。他清醒的時候要麼兀自默默想着心事,要麼在月光下擺弄一根燒火棍。
這種情形落在旁人眼裡依舊顯得很怪誕,可阿吉的動作間,卻莫名透出一股行雲流水的灑脫感。
倘若有人稍稍精通一點武學,便會看出,阿吉舞的是一套劍法。
一套很厲害的劍法。
阿吉性子憨厚,遇事多忍讓,幾乎不與人起争執。
唯獨有一次,有好事者想要查看他貼身帶着的匣子裡都裝了些什麼,起因是阿吉每每清醒時分,都會揣着這隻匣子外出一趟,誰也不知道他去了哪,結果被阿吉發現,險些鬧出人命。
阿吉動怒的樣子吓人極了,兩隻鐵鉗一般的大手死死掐住對方脖頸,嘴裡颠三倒四念叨着,“這是莊主的東西,誰都不許碰!”
打那之後,再無人敢觊觎阿吉的寶貝匣子,連撩撥也不敢。傻子阿吉得以安靜地挑他的糞桶,舞他的燒火棍,在彌散糞臭味的角落裡,像蝸牛一樣無聲無息又幸福地活着。
阿吉實在太像一個傻子了,以至于直到多年後都無人懷疑,他會和十二年前名震江湖的北勒山莊扯上關系。
……
“阿吉?這怎麼可能!”
裡長失口笑出聲,可一見姜維冷得像挂霜的臉色,旋即斂了笑容,正經八百地保證:“大人您相信我,那就是一個窮得掉渣的傻子,十日裡有八日都瘋瘋癫癫的。每天挑恭桶掙的幾個銅闆,養活自己都費事兒,更别提重金資助孤女了!”
姜維:“十日裡有八日瘋癫,那剩下兩日呢?本官聽說他有一隻從不離身的密匣,裡面裝着什麼,你可知道?他每月都會拿着北勒山莊的私章去錢莊兌現銀票,這些你又可都知道?”
裡長被問得啞口無言,姜維睨他一眼,冷聲說:“我若是你,這會子就去調閱戶籍存檔,看看這個阿吉究竟是個什麼來曆。”
裡長忍不住拿袖擦拭額頭汗珠,他窺探着姜維臉色,小心翼翼地說:“阿吉是昭淳十四年夏天流落到咱們這裡,來的時候腦子就不怎麼清楚了。他說不清自己姓誰名誰,鄉貫何處,卑職就算想落檔也無計可施啊。”
姜維看了他一眼,裡長渾身汗意冒湧,忙道:“大人勿惱,昭淳十四年甘州幾地并無天災,流民數量絕不算多。加上阿吉那傻子天生多長一根手指,想要追查他的身份,也不是什麼難事。”
“天生六指?”姜維還未及答話,側旁一淄衣箭袖,身材高大的年輕人突然插言。
裡長看他裝束普通,氣度卻十分不平凡,未知又是哪路神仙,隻能賠着謹慎回:“是啊,這位官爺有所不知,阿吉的右手生來就多長了一根小指頭,您打量他行動多有不便吧?嘿,人家不犯渾時,燒火棍耍得那叫一虎虎生風。”
聽到這裡,淄衣人突然沉默了。
裡長心頭惴惴,不知又是哪句話說得不當,這時一白衣蹁跹、額心點朱的公子走上前,“督主可是想到什麼了?”
陸依山不易察覺地掐了下掌心,片刻像是下定決心般,兀自向前走去,“我得親眼看過,才知是否真的為故人。”
阿吉住的地方破爛又逼仄,屋頂隻有疏疏落落幾片斷瓦,剩下的全由茅草胡亂拼湊搭就。兩塊業已松動的木闆虛掩在一起,就是屋子的大門了。姜維伸手去推時都不敢使太大勁,唯恐一不留神把人家的門楣給拆散咯。
進了屋,撲面而來一股令人作嘔的騷臭味。屋裡連扇窗也沒有,大白天的還點着蠟燭。微弱燭光反而放大了這間屋子的破陋——
污迹斑斑的桌子,碗底殘留着某種湯汁的粗瓷碗,掉皮的土坯牆,以及壘得高高的、散發着一股黴味的稻草垛。
陸依山敏銳地發覺到,草堆靠牆根的位置格外淩亂,似乎有人在故意用稻草掩飾着什麼。
驟不及防地,草堆下響起一陣窸窣聲。不速之客們皆驚,陸依山本能地擡手護在葉觀瀾身前。動作帶起的風勢吹得燭苗倏跳。光影錯落間,他和稻草堆後露出的那雙眼睛撞了個正着。
……
阿吉到死都不會忘記那雙眼睛。
他在變成“傻子阿吉”以前,曾經是慶陽城中的一個小乞兒。
他的親生爹娘,早在戰亂之中雙雙殒命。他十七歲那年,餓得在街頭與野狗争搶食物時,是魏湛然撿到了他。
彼時的他還不叫“阿吉”,也不知道面前那個身負長劍的中年男子,就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君子劍”。
他用血淋淋的雙手死死捂住搶來的半塊饅頭,對着男人露出小獸一般警惕又兇狠的目光,對方隻是淡然一笑,負在身後的長劍甚至未曾出鞘,就将兩隻面目猙獰的惡犬掀飛了幾米遠。
他看呆了,連饅頭掉進泥坑裡都顧不上撈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