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轉身要走,他撲上去拽住對方衣角,直愣愣地說:“你帶我走,我想跟你學劍,我什麼都會幹的!”
男人頓了頓,嗤一下笑出了聲。他對這個莽撞的請求未置可否,但還是把少年帶回了山莊,為他取名喚作阿吉。
從此,阿吉過上了三餐不愁的安穩日子,他再也不用和野狗搶吃食,卻仍對那日窄巷中的驚鴻一劍念念不忘。
阿吉做夢都想學劍,但山莊規矩森嚴,不是什麼人都能得劍宗親傳。何況阿吉雖然虔誠,卻也實在不是個練武的好苗子。
是而他入北勒山莊三年,除了每日打雜時在一旁偷看師兄弟練劍,偶爾習得幾招外,就再無其他入門的渠道。
好在阿吉也并不為此感到介懷。
在阿吉心目中,莊主就是他的再生父母,他包攬了莊中一應粗活累活,待莊主的一雙兒女也仿佛親兄長一般無微不至。
他從未因不能練劍之事口出怨言,然而隻要得空,他就會在無人處拿燒火棍當劍,偷偷研習偷學來的一招半式。
有次不巧被莊主撞見了,阿吉很忐忑,他知道山莊的規矩,偷學之人會受到異常嚴苛的懲罰。
阿吉頭也不敢擡,掌心全是汗,就在這時,一道和當年一樣輕描淡寫的聲音從他頭頂落下。
“你真的很想習劍?”
阿吉還是不敢直視莊主,卻很堅定地點點頭。瞬息間,他手底倏然一空,那根被他手汗浸潮的燒火棍,轉眼就到了魏湛然手裡。
“這套劍法很适合你,我隻舞一遍,你看好。”
劍氣如虹,劍行似龍,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
阿吉看癡了。
縱多年以後,他成了城東棚戶區人盡皆知的傻子阿吉,依舊把當年月下的劍神一舞深深刻在了腦海中。
……
傻子阿吉看到陸依山的第一眼,神情中就流露出仰慕:“莊、莊主,你來教我練劍了嗎?”
陸依山嘴唇翕動,那句“阿吉哥”快到嘴邊了,可礙于姜維等人還在場,又生生咽了下去。
傻子阿吉一無所覺,髒兮兮的手攥着陸依山袍角,就像當年在街頭抓緊魏湛然一樣。
他吃吃笑着,張口哈喇子不自覺流了下來:“莊主,你帶我回家好不好,阿吉不想再流浪了,好多狗,好兇。阿吉好餓啊……”
聽着他颠三倒四的求告,陸依山抛卻了滿腹疑窦,連追問都未能顧上,掌心輕輕覆在阿吉滿是血口子的手背,鼻頭不受控制地陣陣發酸。
孰料傻子阿吉下一秒就抽出手,在草堆底下胡亂翻找起來:“莊主,你交代我的事情,阿吉都做到了。贖罪,替你贖罪。阿吉每個月都會把銀票交到那些人手裡,你托付給我的東西,阿吉一直保管得很好……”
陸依山表情瞬間凝固住。
沒來由地,這些天在他腦海中不停閃爍的疑影,像是被傻子阿吉的幾句話“噼啪”釘死了,強烈的餘顫震得他眼前發暈,幾乎就要站不穩了。
阮平眼疾手快,扶了他一把:“阿山,沒事兒吧?”
傻子阿吉翻找的動作一滞,仿若受驚般張臂撲過來,一邊抓一邊嘴裡憤怒地喊着:“不許你碰莊主的東西,把匣子還給我!還給我!”
裡長趕緊跨前一步将人拉開,解釋說:“官爺見諒,這傻子阿吉有個寶貝的跟什麼似的鐵皮匣子。從前有那不長眼的想打開來瞧瞧裡面裝的是什麼,結果差點沒叫阿吉活活掐死。他最恨别人觊觎自己的東西,一時應激也是有的。”
陸依山定定看着像頭發怒獅子一樣的傻子阿吉,靜默有頃,突然伸出手。
傻子阿吉安靜下來,眼底一閃而過猶豫,但在陸依山那雙酷似其父的眼睛的注視下,傻子阿吉眼中遲疑被抹個幹淨,他順從地把手探進稻草最底層,摸出那隻鐵皮匣,撬開,将一枚拇指大小的物件兒雙手捧到陸依山掌中。
“春山秋水”的圖案,同時包含了父母兩個人的名字,上好的藍田粹玉,觸手生溫。
時隔多年再見父親的私章,陸依山卻仿佛接着一塊烙鐵般,結痂的傷口再度被撕開,驚懼、疑惑像血一樣汩湧。
在這個瞬間,他有太多話想要問出口,譬如那晚阿吉是如何逃出生天,譬如父親的私章為何會在他手裡。
又譬如……
那句“贖罪”究竟是何意思。
陸依山良久的沉寂讓在場大多數人都感受到了一種氤氲不流的危機感。
姜維幾次想開口都被陸依山的表情懾退,就連阮平也束手站在一旁,臉上露出少有的局促且擔憂的神情。
直到一隻手搭上陸依山腕間,熟悉的溫度隔着精鐵束袖傳遞給他,五内中攢湧攪動着的躁郁之氣得到了安撫。
陸依山眉間陰霾漸漸散去,他回握住那隻比玉石還要細膩的手,與其主人對望間,所有的清醒與理智都神奇般歸位。
葉觀瀾極小聲地說了句什麼,陸依山心領神會,望了一眼猶在癡笑的傻子阿吉,目光深邃地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