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日後清晨,一輛四面都用油麻紙包裹嚴實的轺車緩緩駛入城中。
“等一等,”城門令擡掌示意,“通行腰牌。”
須臾,車簾微晃,裡頭傳出一聲不輕不重的叱罵,“糊塗東西!”城門令蹙着額欲望裡查看,一塊腰牌伸出來攔住了他。
城門令看清了上頭的字樣,神色急改:“小的有眼不識泰山,未知是參議大人的座駕,還望大人海涵。”
腰牌迅速收了回去,車内人刻意壓低嗓音,像是生怕别人聽見似的,透露出非比尋常的謹慎:“不必聲張,更不必記檔,就當本官從未打此經過。”
話音未落,車輪已啟,微微揚起的灰塵迷了城門令的眼。他下意識偏過臉的一瞬間,不曾留意到小半片粉紫色花瓣悄麼聲地從馬車中飄飄而落,經馬蹄一碾,變得不再起眼。
清晨的小插曲并未引起城門令的矚目,他揉着倦意上湧的睡眼往回走。在他身後,一雙薄底皂靴以幾近于無的聲響快速靠近,一道黑影覆了下來,拈起那枚形色皆特殊的花瓣端詳許久,繼而又如鬼魅一般,匆匆沒入深秋的晨霧之中......
“果真是寒醫谷的霰草嗎?”
距離城門樓不遠的一間茶寮,一身披蓑衣、頭戴鬥笠的老翁背光而坐,帽檐擋住了他大半張臉,那高大寬厚的背影讓人很容易聯想到幾十裡地外靜伫的雁行山。
蠟燭微芒在桌旁投下一小束柔黃光暈,随着他的詢問聲,一雙皂色靴尖向前踏出半步:“卑職絕不會看錯。寒醫一門避世多年,鮮與外界往來,非寒醫荀之後,旁人身上又怎會攜有獨獨長在寒醫谷的霰草?且卑職聽聞,寒醫世家以治療癔症見長,憑他是天生迂呆還是後天癡傻,一針下去都能清醒如常。”
燭芒雀躍,鬥笠中縫向側旁偏移了寸許,老者銳如鷹隼的眸中投出幾多試探。
“閣主......難不成,那個阿吉真有望想起從前事?”
“咣當——”
老者肘一橫,斜在桌角的茶杯蓋失去平衡,搖晃兩下,旋即如陀螺般打着轉跌下桌面......
“當心!”
陸依山眼疾手快,一伸手,扇墜不偏不倚正落入他掌中。
剛剛睜開眼,正對公子貼身小竹扇産生濃厚興趣的世子殿下受到了驚吓,嘴一撇,在襁褓中嚎啕大哭起來。
葉觀瀾頗為無奈地睨了督主一眼,抱起小小嬰孩,貼近胸前低聲哄慰着。
公子并不擅長做這一類事,從前在家中時,即便江姨娘撫育年幼的三妹妹多有垂範,奈何葉觀瀾對此并不上心。這會兒照貓畫虎地抱着小劉追,姿勢輕柔中仍不時透露出幾分局促。
陸依山卻看得一時入了神。
漢王妃産後虛弱,連帶着跟來的侍女也無暇照顧尚不足月的小世子。府衙裡能吏雖多,可這般顧冷顧熱的精細活卻無幾人能夠勝任。
何況陸依山也不放心假手于人。
于是二公子臨危受命,那雙翻雲覆雨抑或舞風弄月都不在話下的手,開始學着擺弄嬰兒柔嫩到不忍卒碰的小小身體,從忙亂到漸入佳境,他也從未覺得是一種辛苦。
望着二公子清冷似霰的眉梢眼角,此刻鍍着一層橘色昏芒,并不全然是燭火映襯之故,而那額心朱砂剝去出鋒豔麗,更多了些賭書潑茶的歲月靜好。
陸依山心都要化了。
他挽起扇墜,熟練地替葉觀瀾重新佩好,手指随即繞過公子臂彎,在劉追鼻梁上懲戒似的刮了刮。
“臭小子,相中誰的東西不好,見罪了二公子,你舅舅我可兜不住。”
葉觀瀾低聲絮語,聞言頭也不擡:“外甥随舅,都是一樣的,怪的着人家孩子麼。”
陸依山聽出話裡嗔怪的意思,将臂收回來,從襁褓下摸着葉觀瀾的手,悄悄捏了捏:“公子點我呢?”
葉觀瀾低垂的眼眸往他身上轉了一轉,明明什麼也沒說,卻有數不盡的喜笑嗔癡藏在裡頭。
陸依山呼吸略滞,猛一把捉住葉觀瀾下巴,偏頭吻了下去。
葉觀瀾焦急的提醒被陸依山含化在齒間,隻能勉強聽清幾個模糊的字眼:“孩、孩子還在這——”
陸依山眸微側,唇角要扯不扯地擡了下,騰出手把襁褓邊沿稍稍拉高,剛好遮住小劉追且止了哭泣、好奇張望的大眼睛……
葉觀瀾眼角微濕,呼吸間還殘留着差點被親斷氣的急促。
他輕一抿唇,水光淋漓之下,那點非比尋常的紅腫顯得格外惹眼。
太渾了,葉觀瀾懊惱地想,眼刀蹭蹭斜飛,始作俑者卻毫無悔過的自覺。
“寒醫谷中人入甘州城的消息業已傳開,姜大人的馬車出入城東也未曾掩飾行迹。舉凡有心之人稍一深想,就能猜出個八九不離十。”陸依山一下一下推着搖籃,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