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鞑靼自恃兵力數倍于我,故而采用窮追猛打的車輪戰法。長此消耗下去,黑水塞再怎麼易守難攻,總會有出纰漏的時候,咱們不可能面面俱到,一旦被鞑子撕開口子,後果将不堪設想。”
陸向深思路清晰,滔滔不絕。樹枝在雪地上連劃幾下,他話鋒一轉。
“與其這麼被動防守,實在窩囊!倒不如咱們主動出擊。”
陸崛殊身子已整個轉過來,視線追随着樹枝遊走,口中道:“怎麼個主動出擊法?”
陸向深越性站起身,草草幾筆,補全了地形圖,随即點住其中幾處,畫上叉。
“這些天,我把喜烽口每座山頭都跑遍看過,這、這......還有這兒,都是可攻可守的制高點,且彼此間互為掎角策應,敵軍若來,必然顧頭難顧腚。要是咱們能搶先占得高地,配合得好,就能反過頭來分化鞑子的兵力,瞅準時機逐個擊破。”
他說話時眉間有采,眼裡有光,陸崛殊看着兒子,唇角不易察覺地翹了一翹,卻又在陸向深望向自己時飛快摁了下去。
“你小子,幾時還懂兵法了?”
陸向深撇撇嘴,“從前我被你揍得滿山亂跑,沒地兒可去時,隻敢往師兄的書房裡湊。他那間書房裡除了劍譜,就是兵書,我光是拿來當枕頭用,都足夠耳濡目染了。”
提起陸依山,陸崛殊表情倏淡,不易察覺地歎了口氣:
南屏羌戎,北勒鞑虜,跟秋水三重境一樣,都是刻在魏家後人骨子裡的東西。
他随即正容:“如你所言,以分散自身來誘敵深入,進而割之,倒也确是一法。可你想過沒有,目下闖關的隻是鞑子的先遣部隊。你能将這幾千人分而化之,後續鞑子大舉來襲,咱們的兵馬卻一時難以集結,豈非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真正應了那句顧頭不顧腚?”
陸向深愣住。
陸崛殊的語氣趨向嚴厲:“《孫子兵法》你背的很溜,但說到底,還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你這毛躁的性子始終沒改,老子揍你多少回都不算冤屈。”
陸向深眼裡的光消失了,頭慢慢低下去,他握着樹枝的手耷拉回身邊,劃出一道沮喪的淺痕,很快被狂風掀起的漫天雪粒子埋沒。
“不過麼。”陸崛殊道,“鞑子欺我兵力不濟,咱們不能任由他們滾石價沒日沒夜地砸過來,否則便是鐵打的也遭不住。這幾處的确可以作為據點,但分化後的關鍵不在窮耗,而是抓住敵軍痛腳猛踩下去,那才叫化被動為主動。”
聽到這裡,陸向深已不再計較老爹說教似的口吻,亮着眼睛問:“痛腳?”
陸崛殊接過兒子手裡的樹枝,雪地刻字不見分毫阻力,一氣呵成道,“兩兵勝負未決,有糧則勝。這也是北方遊牧部族最要命的短闆,遙想當年第一次清晏行動,胡騎最先從沣城大營叩關,一路燒殺劫掠邊搶邊打。反觀今時情形卻大為不同。軍鎮落成,西北邊防固若金湯,鞑子不得已選擇攻克難度更大的喜烽口。黑水塞方圓百裡都是鹽堿地,北戎一貫延續的以戰養戰策略難以為繼,必得在辎重糧草上下更大功夫。且看這些天關外的攻勢幾曾緩和過,你能想到什麼?”
陸向深兩眼瞪得渾圓,而後誠實地搖了搖頭。
“嘶……”陸崛殊怒其不争,克制再三還是按住巴掌,“是辎重營!鞑子今次來犯,與往日最大的不同便在糧草準備充分上,他們一波波猛攻不舍晝夜,連跟進糧草的時間都不留。這意味着,他們的辎重營很有可能就坐落在附近。”
陸向深臉上閃耀着興奮的光:“老爹的意思,是趁鞑子變陣人馬混亂之際,派人火燒他們的辎重營。”
“總算還有點長進。”陸崛殊坐回火堆旁,撿起烤土豆,一條條扒掉焦黑的外皮,剛要擡起胳膊,忽一滞,悄麼聲換到右手,撒上鹽粒子咬一口。
“老爹,”陸向深沒留意這小細節,咔嚓咔嚓踩着積雪,幾步猴到跟前,“老爹,我......”
“擋光了。”陸崛殊嚼着土豆頭也不擡地說。
陸向深瞥了眼身後,癟癟嘴,不大情願讓開肩,又道:“放火燒營的事,就交給我好不好?”
鵝毛大雪紛紛揚揚,給遠處近處的山頭披上一層又一層缟素。雪光亮堂,襯得火光忽微,不遠不近處的枯枝殘影逶迤于地,恍似鬼祟人影一般。
陸崛殊稍頓,耳尖微動,仿佛隻在傾聽田鼠打洞的窸窣動靜。
片刻他道:“你小子但凡能做成一件事,做老子的也不至于大老遠跑到這來喝西北風。火燒辎重營幹系重大,必得我親自去才穩妥。”
說話的功夫,一陣疾風驟然襲來,陸崛殊被嗆着似的猛咳幾聲。
陸向深欲替他撫背,卻被擋開,情切之下道:“老爹你才受了傷,這樣奔命的差事,怎能讓你去!”
“嫌我老了?”陸崛殊剜他一眼,沒好氣道,“還早着呢!老子得叫那幫蠻夷知道,隻要南屏閣不倒,大梁江山就沒有他們踏足的份。”
陸向深的手緩緩落下,靜默半刻,他低聲問:“老爹,你是不是,從來就沒看上過我?”
咀嚼聲停止,不遠處田鼠鬧出的異響又大了些,陸崛殊眸中倏忽劃過一抹精光。
他三下五除二吃完了半塊烤土豆,拍掉掌心碎渣,起身道:“跟看不看得上沒關系,茲事體大,天斬煞的意外,不能再有第二回了。”
北風刮過,望着父親的背影,陸向深心底冰涼。手中的枝桠形狀崎岖,側看好像一把刀,陸向深心裡卻清楚,那僅僅是根不中用的樹枝,永遠不會是把刀。
火堆終于熄滅,黑暗漫無邊際,湮滅了陸向深落寞的影,也遮擋住了阮平陰晦的臉。
以攻為守的戰術果然收獲奇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