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屏千人騎連同喜烽口原有的七千守軍,一夕之間化整為零。憑借着多年行走江湖練就的敏捷身法和對地形的爛熟,在夜色的掩護下,出其不意搶下了數座山頭。
之後,鞑靼騎兵屢試不爽的車輪戰術猝然失效。千人騎與地方守軍相處多日,早已生出同袍般的默契。數支小分隊以南屏閣獨有的鳴煙為信号,遠近呼應,虛虛實實,打得鞑子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加之雪地難行,輕騎沖殺的優勢也蕩然無存。
先前還橫沖直闖似洪水猛獸的鞑靼騎兵,變得隻能像無頭蒼蠅一樣四處亂撞。
趁此時機,閣中密探摸清了敵軍辎重營的具體方位。
是夜,陸崛殊精心挑選的百人隊頂盔掼甲,摘去了馬鈴,四隻馬蹄皆以粗布包裹着,銜枚疾進在風雪磅礴的山道上,一絲聲響不聞。
驟然地,“籲——”陸崛殊急勒缰繩,隻見正前方一支火把倏忽飄到跟前,他壓低了嗓門,厲聲喝道,“誰在那裡!”
火光忽閃,阮平的臉一時顯現。他忙吹熄了火把,對陸崛殊行禮道:“屬下探得前方似有異樣,急着趕回來禀報,還望閣主見諒!”
阮平是西南時期便跟着自己的老部下,陸崛殊待他向來優容,聞言隻問:“有何不妥?”
阮平道:“雪下得太大,前頭山坡塌方,看樣子想要趕在天亮前抵達敵軍辎重營,怕是不可能的了。”
他的話令馬隊一片嘩然。
要知道,行軍打仗講的就是一個“神速”。今夜過後,辎重營是否老老實實紮在原地還不好說,遑論候在關外的幾萬大軍随時都有發起總攻的可能。
留給他們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陸崛殊舉手捏拳,止住了物議。他的神情還算鎮靜,沉吟片刻後問:“可還有其他道路?”
“再往前十裡地,過了隘口向西有一條岔路,比咱們原定的路線還要近上一些,隻不過......”阮平吞吐不敢言,陸崛殊眉間輕折,他忙道,“隻不過那是條山間小道,迂回狹窄,恐怕容不下咱們這麼多人。”
陸崛殊眼角一跳。
阮平勸道:“老閣主謹慎些也是應當的。然而事急從權,錯過了今晚,再想要打蛇打七寸,可就難了。”
“打蛇,打七寸。”陸崛殊緩聲重複一遍,不知怎的,阮平隻覺昏暗中他看向自己的眼神别有深意。
正忐忑,陸崛殊語氣一如往常:“阿平說的在理。老夫枉被江湖同道擡舉一聲刀宗,這種時候自當身先士卒。”
身後有弟子嚷:“老閣主不可以身犯險!”
“喊什麼,”陸崛殊輕叱了聲,“難不成要換你們一群猴崽子去?今夜機會難得,阿平挑一列老成些的弟子,随我抄近道。餘下者照原地路線繼續行進。不必再勸,聽令行事!”
須臾山谷中傳來一聲齊應,隊伍井然分作兩列。阮平綴在隊末,凝眸瞧着那個風風火火氣魄不減當年的背影,表情一瞬三變,有猶豫,有惋惜。
但風雪太大了,那些多餘的不合時宜的情緒終是被湮滅殆盡,他雙腿奮力一夾馬肚,越過一衆人馬,緊緊跟随在陸崛殊左右。
岔路窄得出乎所有人想象。
起初一幹弟子還能勉強跟上,過了幾道彎,便接二連三有人被落下。到後來,馬蹄聲變得越發稀疏,陸崛殊策馬加鞭,像是渾沒有意識到身後的百人騎士隊隻剩下阮平一人。
驟然之間,看似平坦的山道上憑空閃過一道雪光。陸崛殊緊急提缰,然而尖利無匹的鐵蒺藜還是刺穿了馬蹄。伴着一聲悲嘶,馬兒人立而起,又重重摔向前。
陸崛殊從馬背急躍而起,淩空一記翻身,向後退開兩尺落下地來。撲面一陣狂風,吹得他身形微晃鬥笠欲飛。
唯不變的隻有陸老閣主沉靜如水的面容。
阮平見狀同樣勒馬,可奇怪的是,他并未出言關切陸崛殊的安危。而後者臉容半垂,任憑狂風疾雪撲打面頰,他隻兀自盯着馬屍下蜿蜒擴散的殷紅,仿佛陷入了無休止的沉默。
雪更大了。
許久,陸崛殊用手掌壓住岌岌可危的鬥笠,低聲似歎:“沒有路了。”
阮平漠然望一眼前方,應和說:“是啊,沒有路了。”
陸崛殊目光終于從馬屍上移開,穿透漫天席卷的鵝毛大雪,飽浸了哀怆:“官道沒有塌陷,這條路,也不是通往鞑子營帳的路。”
“閣主睿智,”阮平低着頭,模樣顯得十分恭謹,“這條路的确不是通往鞑子營帳,屬下知道,閣主一生偏好奇崛。所以這最後的埋骨之處,亦是屬下為您精挑細選的,閣主可還覺得滿意嗎?”
“蒼山負雪,明燭天南。”陸崛殊睃巡一圈身遭,涼聲而笑,“果然是塊好地方,知我者,平兄也。”
阮平的面頰在這句“平兄”裡狠狠一抽,他唯恐後悔地擡高了手臂,光秃秃的巉岩後瞬間浮出無數條黑影。
“一下來了這麼多人,看來虺兵是傾巢出動了,陸某一介匹夫,何德何能竟得這般禮遇。”陸崛殊挺直了腰身,盯向阮平的目光陡然間銳利無匹,“我該叫你什麼,平兄,阿平,還是……四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