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徒弟口無遮攔,陸崛殊卻沒有責怪,一反常态地擡起手,揉了揉他被汗水溻濕的發心。
“傻小子,我是誰?南屏刀宗啊!多少江湖高手都敗在了老子手下,區區幾個蠻夷,還能要了我命不成。”
陸崛殊說着話,思忖似的眯起眼睛,“等這一仗打完,師父就帶着你們回南境去,等來年開春梅子熟了,咱們撿最好的釀成酒,師父也許你開個葷,好不好啊?”
小徒弟從前被約束得太緊,快十二了,連南境最負盛名的青梅酒都沒嘗過一口。
聞言他饞得滾了喉頭,眼角還挂着一滴淚。
陸崛殊也笑了,眼底突然多了幾多懷想,“阿山被小深诓着第一次偷喝青梅酒時,也才十二歲……”
“可是師父,”小徒弟天真的發問打斷了他的回憶,“咱們南境的梅子,總要到春末夏初才會熟啊。”
陸崛殊目光一滞,幻想終究如鏡花水月一擊即破。痛楚席卷遍全身,他感到那些馬蹄踏過的不是眼前山河,而是自己的寸筋寸骨。
他眼前發暈,心口發緊,腔子裡的血卻越燒越熱,燙得他唇焦舌敝,又于昏昧中被喚醒了片刻的神識。
陸崛殊抓住小徒弟的手,迫聲叮囑道:“鞑子欲涉水而來,在地形上便落了下風。速去調弓箭手,用箭陣把人壓在對岸,西線之圍或還能解。”
見小徒弟似懂非懂地怔在那,陸崛殊急聲痛咳,濃烈的血氣刹那漫漶在整個口腔,“還愣着幹什麼,快!”
小徒弟大夢初醒般應了一聲,跌跌撞撞跑了出去。
說時遲那時快,一支火矢從天而落,“嗖”地追向小徒弟後心。陸崛殊頭皮發緊,傾身欲攔,奈何傷毒發作,他的反應已是大不如前。
千鈞一發之際,一道黑影從斜裡殺出,托着小徒弟背部猛然向前卧倒。火箭落空,擦着裸露的草皮,帶起一小縷黑煙。
小徒弟擡起頭,滿面惶遽頓時變成了驚喜:“師兄!”
隻見本該在東線增援的陸向深有如神兵天降一般出現在這裡,确認過小師弟的安好,把人往掩體後一塞,轉身撲向陸崛殊。
“老爹,我——”“你怎麼來了?”
陸向深話沒有說完,就被陸崛殊的眼神懾住。
那目光裡有嗔怪,有擔憂,還有一絲隻有親生父子之間才會懂的惦念。
但陸向深也知道,但凡現在不是在陣前,但凡陸崛殊沒有受傷,自己必定又要挨揍了。
果不其然,陸崛殊眼底的舐犢之情消散得飛快,變臉道:“兩軍交戰,你怎麼敢擅離職守,換做我是主帥,必定對你從嚴論處!”
陸向深扶正老爹身體,在瞧見滲着黑血的傷口刹那,呼吸略緊了一下。
但他很快調整過來,三兩下扯掉包紮不得法的繃帶,換上幹淨布料,更妥帖地在内側敷上一層止血化瘀的藥粉。
陸向深一邊做着這些,一邊嘴欠:“我怕什麼......天底下最兇的主帥,還能兇得過你......”
“臭小子。”陸崛殊作勢要抽他,剛擡臂,身體就劇烈地一顫,末了手掌滑落,虛搭在陸向深肩頭,像替他撣灰似的一撫而過,“聽話,别犯渾。”
陸向深被語氣裡的慈愛震驚到了,擡起眼,不認識似的盯着自個老爹。
陸崛殊看着兒子,笑中帶歎:“大梁存亡續絕,在此一線。老爹沒有手眼通天的本事,顧得了頭,顧不了腚。閣中兄弟還等着你帶他們回家,你已是半個掌門人,這種時候千萬不可任性。”
“掌門人?”陸向深喃喃。
陸崛殊正容,“你姓陸,是我陸崛殊的兒子,自然是南屏閣的掌門人。就算不曾習練刀法,我相信,你也能做得很好。”
陸向深眸光泛動,委屈,不解,埋怨,諸多紛繁複雜的情緒依次閃過,而後全都泯然無形,隻剩下一個兒子對于父親最純粹、最油然于心的擔憂。
“可是你的傷……”
陸崛殊臉一虎。許是寒醫谷獨家秘方的功勞,他的臉色已見緩好些,不祥的黑氣從眉宇間雲散,再開口,氣脈也不似将才那般短促。
“跟誰學的這般膩歪,一點皮肉傷,也值得大驚小怪。”
仿佛為了映證自己所言不虛,當一個鞑子士兵從右後方靠近,試圖偷襲,陸崛殊眼明手快,一把将人按住,兩掌交錯,“咯嚓”一聲便擰斷了那人脖頸。
風來攏、雪來固,将将還瀕臨齑粉命運的罡氣重新彙聚,俨然又一派固若金湯。
陸崛殊再起南屏刀境,掌中刀焰熾過以往任一時刻。一輪周天運轉,雪丘頂石亂墜,砸死砸傷無數鞑子士兵。收掌時息沉如水,面色也潤朗得看不出半點受過傷的樣子。
“待見到阿山,别忘了告訴他,阮平在慶陽城郊有一處私宅,是他與我同在十二都司謀事時置下的。這些年他回過那裡多少次,從未在拾晷錄上留痕,這很不尋常。去那裡,也許能找到我們想要的答案。”
陸向深片刻之間無法近身,隻能在外圍替老爹收拾些漏網之魚。
他不大高興,很大聲地質問:“你為什麼不自己去說?”
茫茫雪霧掩飾了陸崛殊身法上越來越多的破綻,他隔着風聲傳來的回應,聽來相當理直氣壯。
“等這一仗打完,老子就要歸隐山林過幾年逍遙日子去了。還管得你們這些鳥事!”
“......老滑頭。”陸向深低低罵了聲,了結鞑子士兵的拳頭,格外下了死力。
鞑子攻勢見緩,雪丘後頭傳來窸窸窣窣聲響,是梁軍的弓箭手到了。
陸向深推開面前的死人,張口想說些什麼。可雪風灌喉,他的聲帶莫名收緊,什麼都說不出來了。
陸崛殊頭也不回道:“這下放心了?帶上你師弟,滾回你的地方去!”
陸向深嘁聲,腳下卻一動不動:“你說真的,等這仗打完就歸隐,再也不過問朝堂事?”
“話真多啊......”陸崛殊氣笑了,聲音像是被雪風吹散,輕得幾不可聞,“老爹什麼時候騙過你們......”
敵軍進攻的牛角号再度吹響,示警狼煙與南屏閣的求援鳴镝交錯騰空,黑黃兩劑重色洇染了本是無一物的雪景。
聽了陸崛殊的話,陸向深似徹底安心般長舒一口氣,他抓過小師弟扔上馬背,腳踩馬镫時提高了音量:“你說話算話,那我走了。”
“滾吧。”
揚鞭叱馬聲在身後響起,馬蹄漸漸遠去,陸崛殊臉上突然浮現一抹哀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