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自己終歸還是做了懦夫,豪邁來去半輩子,卻不舍得再看兒子最後一眼。
馬蹄頂風疾行,天水窪在身後越來越遠。驚魂未定的小徒兒緊緊揪着馬背鬃毛,生怕哪一次颠簸又将自己甩飛出去。
突地,他感到背上一陣滾燙。風将蓑衣擡起一角,熱意須臾又成了砭骨的寒涼。
小徒弟懵懂問:“師兄你哭了嗎?”
陸向深側過臉,啞着嗓子說:“沒,是雪太大了,你扶穩點,别亂動。”
小徒弟聽話地坐直了身子。師兄的鬥篷既溫暖,又安全,他在奔命的間隙甚至安逸地打起了盹。風雪蓋過了小師弟的呓語,也将陸向深的失聲痛哭掩埋在了天水窪的山道上……
鞑子輕裝泅渡,在泥流之中亦速度不減。岸上守軍将領一聲令下,梁軍将早已準備好的圓木推進水中。巨大的浪頭沖力帶着木身定頂撞向前,使得本就水性頗弱的鞑子士兵很快亂了陣型。
守将又是一陣旗語,早已埋伏好的弓箭手萬箭齊發,水面上霎時漾開一片血紅。
鞑子察覺勢頭不對,趕忙叫停了渡河,水面平靜了不過盞茶功夫,大地忽然令人不安地顫動起來。
在隐秘的隆隆聲裡,沼澤對岸草木伏低,恍然一頭兇獸從沉睡中驚醒,緩緩亮出它嗜血的獠牙。
大雪還在紛揚,混沌中能聽見輪軸“咔哒”的轉動。筋弦拉響的“铮”聲,震得人耳膜生疼。
推木手遽然擡起頭,視野裡原本隻有飛鳥大小的黑點,頃刻間變成鐵鑄的圓頭,他在腦漿迸濺的最後一刻都沒想明白,這到底是個什麼玩意。
陸崛殊卻在幾個瞬裡想到了。
數年前,兵部軍械所曾遺失一張巨型攻城器床子弩的鍛造圖紙,錦衣衛、東廠、南屏閣三方追查,最終隻查到圖紙或已流落關外,除此之外再無他信。
“媽的,真讓他們造出來了!”
陸崛殊大喊着“退後,退後!” 身卻陡一下遊縱向前。
床子弩裝箭耗時,陸崛殊在軍中時便深谙這點。他必須趕在下一支重箭砸來前,把所有圓木全都推入沼澤。
守軍将領也回過了神,一個手勢,尋覓到掩體的弓箭手紛紛張弓。
可是面對蜂擁的短箭,對岸敵人架起的是密密麻麻的盾牌。箭頭像雨點一樣砸在盾面,噼啪急點裡,那可怖的“咔哒”聲再次陰魂不散地響起來。
一根粗如兒臂的箭頭蹿向高空,又重重砸地。震耳欲聾的巨響裡,泥漿迸濺數丈遠,油星子燎着岸上枯草,火勢轟地一下瞬間蔓延。
草窠裡到處都是滾地哀嚎的梁軍,大批鞑子士兵趁機扔掉盾牌,魚貫躍入水中。
陸崛殊見狀不好,危急時刻再也顧不上攤在岸邊笨重的圓木群,他左腿力撐,陡地高躍而起,右腳屈點膝彎,竟爾一下滞于半空。
訇哮的驟風疾雪猝然偃息,下有千丈淤泥以至濁氣環伺的天水窪上空,出現一團變換無方,卻又寒凜之極的浩然罡氣,漸聚漸濃,便似蒸籠一般。又于那白氣氤氲的間隙,見得青光霍閃,聞得潮鳴陣陣。
南屏刀境聞名遐迩,這世間卻鮮少有人見過陸崛殊佩刀的樣子。
江湖甚至傳聞,那年與劍神一戰,刀宗的刀就已經毀了,陸崛殊這些年忝居武林尊主的位置,不過徒負虛名。
可事實上,在經曆了魏湛然一事過後,陸崛殊才算真正參透南屏刀境的奧義——
他身無刀,他身即是刀。
刀者,秉世間至堅,當為世間斬巨惡。
不為形役,唯心所向,方成其為至聖。
一怔之間,龍吟虎嘯同時傳來,青白二道光自樊籠之内孕育成形,化成雲龍風虎的模樣,疾撲而下。
水面登時出現大大小小無數個湍急渦流,浮木被卷其中橫沖直撞,更有受不住神力摧折的,攔腰截尾斷開,鋸齒狀棱刺越發使得此間險惡環生。
鞑子統帥已經年逾四十,初聞刀宗之名時,還是個為了籌措聘禮随阿魯台南下劫掠的毛頭小子。聽說梁人裡也有能一力敵十會的猛士,心中很不服氣。
隻可惜他沒能等到與勇士交手的機會,阿魯台就被趕出了懸谯關。
現在,他的兒子也到了該娶媳婦的年紀。他終于和寤寐思服的對手狹路相逢。眼前情形雖使他忌憚,但多年前吹燈拔蠟的雄心一朝複燃,想勝的欲望終究蓋過了恐懼,他慷慨劈掌——
十餘名士兵整齊使力,将最後一支重箭卡入矢道。
因着精鐵護送失利,阿魯台在籌措軍備時隻能有所畸重,若這一箭落空,床子弩也就淪為了擺設。
鞑子統帥操着生硬漢話,冒着雪風喊:“殺了他!”
梁軍倉皇搭箭,剛要射發,卻聽陸崛殊厲聲道:“莫管我!攔住他們渡河要緊!”
鞑子的兵馬大半已入沼澤,正于激流亂木中極力掙紮,試圖重新結陣。
梁将渾身劇震,看了眼罡氣式微的陸崛殊,又望向沼澤中面目猙獰的北蠻士兵,随着耳邊“咔嗒、咔嗒”轉動聲愈緊,他狠命捏拳,又倏地松開,血絲蛛結的眼底抹掉了最後一絲猶疑。
“放箭……不放一個鞑子過河!”
萬箭競發,最後一支重箭也如強風般離弦騰空。
慘呼聲接二連三,天水窪變成了鞑虜的血池地獄。
陸崛殊暢快得隻想笑,但他卻笑不出來。前胸後背的傷口接連爆裂開,浸透大半蓑衣,随着血湧一道流逝的,還有他早已如強弩之末的内息。
陸崛殊的真氣快要耗竭了,他在油盡燈枯的最後一刻,奮力振袖,青龍白虎兩空相頓時融為一體,“呼”地直沖床子弩背後而去。
“阿魯台!滾回你的漠北去,再過二十年,這裡也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百斤戰車側陷淪落的同時,重箭削風,也一徑貫穿了陸崛殊的身體。他豪放的笑聲斷絕在他的喉嚨胸腔,天地間隻剩凄風呼嘯,他身向後仰,卻并未立馬跌落。
罡氣的耀芒膨脹到了極點,砰然爆裂。霸刀已摧,化作螢燭之光,灑綴在髒雪污泥上,恰如乾坤浩渺一炬,燭照四方。
幾百米外,池沼邊緣,陸依山猛地勒馬,一聲長嘶徹響山野。
“師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