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依山蹬地躍身而起,接着陸崛殊輕輕放在馬背上,仿佛無事發生地收劍入鞘。
他挽缰,望一眼清晰起來的歸程,偏過頭輕道:“師父,我們回家。”
……
“江湖遠,世情薄,東風逞,橫波惡。每恨死生成契闊,江海一孤舟。”
陸崛殊背負南屏山門,面迎長風,将一副精鐵束袖交到陸依山手上,輕拍他肩頭,“師父便送你到這了。”
……
“每恨死生成契闊,江海一孤舟。”魏湛然飲幹杯中酒,用力一抹嘴,難得失了風度,“陸兄,你我道雖不同,難與為謀。但知己一場,此去江湖多風波,唯望你珍重自身,湛然,就此别過。”
……
風雪初歇的庭院一片寂靜,冰淩滴答聲清晰可聞。四面檐角隻留了孤燈一盞,昏黃光線錯落其間,徒徒給這靜谧增添了一絲索然意味。
屋中同樣沒有點燈,但好在窗上糊着明紙,雪光透進來,一樣亮堂。
燕國公放走邊地來的信鴿,把那小半張軍報反反複複看了好幾遍,扔進炭盆裡燒了。
屏風後忽傳來一陣鐵鍊拖拽的叮咣聲,其間夾雜着禽類振翅的撲棱響,聽聲音,就知道是頭猛禽。
燕國公聞聲擡高了竹簾。
橫梁上栖着隻遊隼,體型比鷹要大上一圈,被覆褐毛,胸前一撮藍灰。雙目含鋒,睥睨間有股藏不住的悍氣,一看就非打小圈養的籠獸。
見人靠近,它兩翅撲打得更兇,唳叫聲不斷,身體竭力向上掙,被鐵鍊拴縛的鳥爪生生磨出了血痕。
燕國公夾起一塊帶血的生肉,遞到鳥喙邊,那隼看也不看一眼,精眸中閃動的淨是對沖破束縛的渴望。
燕國公歎聲,放下肉:“我知道你不甘心,可又有什麼辦法?外頭一片風平浪靜,你飛得越高,越是礙了人眼。我囚你在此,也是為了你好。”
那隼仿佛聽懂似的,動作漸漸和緩下來。燕國公又是一歎,把肉放到面前的陶瓷碗裡,趁隼俯頸啄食的當,屈指一下一下梳刮起它不複光彩的羽毛。
“這二十年,累你跟我受苦了……”
隼是燕國公一手馴養的獵物,跟着他身經百戰。
最初撿到它時,他還隻是一隻先天不足被隼群撇在半道的小雛。曹鹧尤憐它弱小,成日以新鮮鹿肉飼之,待其長大些,更從不拘束它的野性,行獵、打仗,做什麼都帶在身邊。
天長日久,當年奄奄一息瘦得就剩把骨頭的遊隼,成了北蠻人口中“來自長生天的兇獸”。它于千軍萬馬中啄瞎過敵方主帥的眼睛,也曾将鞑子視若命根的戰馬撕掉全副頸後皮肉,可如今卻隻能被四根腕口粗的鐵鍊牢牢禁锢在生了鏽的橫梁上。
這一切都發生在鹹德四十七年,那場慘絕人寰的大勝之後。
隼獵食剝啄有聲,顯得屋裡安靜。燕國公撥開珠簾,在青石磚地上踱行幾步,頓住,足尖輕點地面。
數息之後,看似平整的牆面霍然出現一道暗門。在沉重的轟隆聲裡,牆體向兩側分開,直到勻出可堪一人過身的間隙才停下。
牆後竟爾藏着一間偌大佛堂,四壁仙佛環立,階下木魚聲遲。居中一面牆尤為醒目,入眼滿滿當當,皆是靈位與靈牌,三五僧侶盤坐于前,正自埋首誦經,琅琅嗡吟聲不絕于耳。
“公爺。”一個看來稍年長的僧人雙手合十道。
燕國公:“這是第幾遍了?”
年長僧人:“已是第一百零五遍。”
燕國公颔首:“再有三遍,他便可往生極樂了。”
僧人低眉,模樣看來甚是慈和,“公爺善心。”
燕國公親自舉香,煙篆迅即聚合,又徐徐化開,“阮氏狗兒之位”遂浮現在人眼前。
“阮狗兒”是阮平從良前的名字,名賤,命更賤。後來跟着陸崛殊在十二都司混了個一官半職,才由老閣主做主,替他改了名字。
他自己倒是不甚在意這些,反而對這個象征了草莽生涯的賤名頗多懷念。
燕國公不禁回想起他們第一次見面時的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