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耕秋,你身為和談主使,竟膽敢窩藏朝廷逃犯,可知該當何罪!”
時間回轉到鹹德四十七年秋,燕國公死戰喜烽口力退漠北騎兵,終于勸得聖心轉圜恕了曹家滿門死罪。可與此同時,他也失去了跟随他南征北戰的同袍兄弟,還有膝下唯一的兒子。
曹鹧尤一夜間蒼老了許多,赦免的诏書沒能抹去他眼眉間的憊态。然在客驿見到當朝翰林院大學士,奉旨出關與漠北和談的齊耕秋後,曹鹧尤還是出離的驚怒了。
“燕國公喊得再大些,最好将外間使團的官員都驚動來,發現了這條漏網之魚,更知道是下官趁亂庇護了他。公爺的勳勞簿上就能再添一筆,換回自己的兒子了。”齊耕秋擡袖洗茶,神情冷漠地說道。
他的話裡帶刺,精準戳中了曹鹧尤的痛處。曹鹧尤氣惱之餘,昔年的烈火脾性卻像漏了篩的沙子,涓涓流逝不複當初。
看着輕描淡寫的齊耕秋,曹鹧尤心頭倏忽掠過一絲忌憚。
刀口舔血求來的功名,便在這些言官清流的三言兩語間,灰飛煙滅。曹鹧尤做了一輩子的鐵鼙悍将,刀口飲飽了活人的鮮血,卻是平生第一次體會到殺人不見血的可怕。
“看在昔年我受百官彈劾,齊大學士還肯替我說句話的份上,今日之事我可以當作沒發生過。我這便取了這妖人的性命!”
曹鹧尤說罷猛地轉身,大步搶到驿站硬得能硌穿人骨的床榻前,伸手扼住遍身散發着血腥臭氣,僅用一張破草席掩蓋的傷者咽喉。
骨是梗的,輪廓分明,曹鹧尤隻需稍一使力,就能輕松了結對方性命。而當此時,床榻上的傷者俨然感受到危機般,于昏睡中發出一聲無力痛吟。
若非親眼得見,曹鹧尤實難想象,把西北八州攪得天翻地覆的四相,竟會是面前這個看起來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草莽漢子。
“就算你這會殺了他,也不過是殺了南屏閣中一個最不起眼的老把式。公爺隻是道聽途說,并沒有證據證明他就是四相。旁人會覺得公爺小題大做,再不濟,羅織個濫殺無辜的罪名給你安上,左右公爺對此也不算陌生了。”
齊耕秋懸壺高沖,待茶香四溢,輕輕放下,“方才是我失言,公爺這一擊下去,不僅換不回您的兒子,于您自身功業而言,亦無所助益。”
曹鹧尤掐頸的手一松,“你說他是南屏閣的人?”
“阮平,小名狗兒,别看他現在這副模樣,當年也是雲貴大山一号響當當的人物。川陝總兵剿匪,懸紅榜上他位其二,居他上頭的正是眼下名聲大噪的南屏閣主,陸崛殊——”
齊耕秋看着震驚無匹的曹鹧尤,笑笑,“公爺何須詫異,陛下不也說過英雄不問出處。不過那總兵也委實貪功冒進了些,恨不能将天下凡有的罪名都往二人身上安,以顯示自己勞苦功高。下官看不過眼這等贓吏行徑,上書說了幾句公道話,勸陛下漫要黩武太甚,這才給了他主仆二人脫身之機。”
聽到這裡,曹鹧尤蹙額:“既然都已脫身,怎的又假四相之名,興風作浪?”
“我查過此人在十二都司的記檔。他自入行伍以來屢建功勞,卻無一例外被人冒領。對方自恃官高一級,偶然得知陸崛殊二人的盜賊身份,便屢屢以此作為要挾。陸崛殊雖未置可否,阮狗兒卻忍無可忍,三月前他憤而出手,殺了那名貪得無厭的千戶。未料此口一開,竟引得官對府積怨已深的各路豪強争相效仿。十二都司的水被攪渾了,卻給了陸崛殊振臂一呼的機會,再無人提及他落草西南這回事,阮狗兒,哦不,是阮平跟着嘗到了甜頭,于是四相橫空出世。”
齊耕秋撥弄着茶盞,不疾不徐:“今次使團出關,他故技重施欲再行截殺之事,卻在中途認出了我。阮狗兒還算念恩,手下留情反連累自身被捕,公爺說說看,我若不保全他,豈非有忘恩負義之嫌?”
曹鹧尤哽了下,他想不到一個小小武林把式身上,竟有着這麼多曲折離奇的過往。
然遲疑不過片刻,他又加重了手下力氣。
“縱使阮狗兒昔年曾受冤屈,而今四相趁亂為禍一方,殘害百姓,也是不争的事實!我為大梁武将,殺此盜跖乃職責所在,與功過何幹!”
“啪!”
茶盞重重扥在案沿,發出的巨大聲響連曹鹧尤都被唬了一跳。
齊耕秋面容扭曲,因為隐忍而綻開的三道青筋小蛇也似,攀附在前額猙獰而惹眼,“盜跖,何謂盜跖?陸崛殊何嘗不是草寇出身,隻因在這一場動蕩中立了首功,在朝在野便得人尊稱他一句刀宗,憑什麼!亂世英雄盛世賊罷了,就像從前的晉王……”
話音戛然而止,齊耕秋咬住話頭,沒再往下說。
曹鹧尤卻被懾住了。
在他的印象裡,齊耕秋此人一貫書生做派,待人不即不離克奉中庸,行事不偏不倚乃至迂闊。除了寫得一手好青詞,似再無可取之處。
而今見他展露出這般瘋狂面目,曹鹧尤驚愕之餘,連問罪的心思也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