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每一天都那麼好,就像人不能每一天都開心一樣。”
“哈?”林驚蟄驚訝地眨眨眼,“這又是為什麼?”
“我覺得人生應該像數學題一樣,是遵循某種公式的,”秦白露以一種輕柔而莊嚴的語氣說,“我一直在竭盡全力地嘗試總結它,因為我可以找到一些規律。比如好的一天是偶然的,就像人隻有在一年中非常偶然的生日裡才會收到禮物,所以開心也是非常偶然的。”
“但我幾乎每天都特别開心。”
秦白露望着她,像望着一個外星生物,有十個眼睛和八個鼻子。“那可能每個人都不一樣,”她終于小聲歎了一口氣,“你可能在任何一個普通的日子出生了,今天或明天,沒有什麼區别。我們班上的其他人也是這樣,永遠這樣,他們的孩子也會是這樣,孫子也會是這樣。”
她歪了歪頭,像要借此松開眉間小小的皺紋。
“但我不太一樣,我是出生在2月29日的人,一輩子都這樣了。” 兩人又安靜了一陣。
“你應該把你說的都寫下來,它們好像和我聽到其他人說的話不有一樣,”林驚蟄比劃着,“像某本書裡的句子。你應該認識一個人,我的一個好朋友,她肯定喜歡你說的話,它們就像她看的書裡的人會說的話。”
“謝謝。”
“所以如果我們有了一支足球隊,你會加入對嗎?”
“我想會的。”
“太棒了。”
然而她們不會有一支足球隊了。林驚蟄快步走進孫曉英老師的體育組辦公室時,她感到心髒怦怦地跳動,她的血液變得仿佛可以感知。她走進去,孫曉英老師告訴她,她們不會有一支足球隊了。
林驚蟄用右手手指死死掐住左手的虎口,孫曉英老師突然在她眼前變得模糊且忽遠忽近,然後她才後知後覺地觸到流下的淚水。她不應該哭的,她明明已經放下所有幻想和期待了。她把想法盡全力地從自己身上抽離,放到泰白露的身上。秦白露值得進入一支足球隊,體會到一種沒有負擔的快樂,一種與現實剝離的激情,而她現在無法獲得了。林驚蟄在那天的操場上選擇了留下,如果她轉身離開并且沒有回頭,那麼就沒有人會被留在金紅色的、幾乎可稱輝煌的晚霞裡。但她選擇了留下。她在那時沒有察覺自己心中隐藏的渴望,不僅渴望把秦白露搜出她聲音中所蘊含的絕望,還渴望着把自己也救出來。
難道我也是會改變的嗎?那天上午林驚蟄心頭浮現的問題,遠比她以為的引發了更多内心的震動。難道我的願望是無法企及的嗎?難道這個世界上我所歸類為随波逐流的人們都曾是我,而我也将是他們嗎?
林驚蟄感受到孫曉英老師走過來,彎下腰抱住她。她可以聞得她頭發上水果一樣的香氣。
“為什麼呢?”林驚蟄壓下話語中不斷溢出的哽咽,她感覺淚水在逐漸流回她的身體,像西流的江河,她的訓練得到了成果。
在我們還很小,什麼都沒有接觸到的時候,是很少對世界提出反抗的,也很難對有趣但社會隐性規勸着我們不要去做的東西,産生足以離開舒适圈的喜愛。如果孫曉英老師喜歡在生活中說無比書面的語言,抑或是十年如一日地總結她體會到的東西的話,她是可以說出以上的話言的,但她不是這樣的人,于是她隻是把面前瘦小的孩子摟得更緊了一點。
“你需要等到她們再長大一點,”孫曉英老師說,“等初中或者高中,或者大學。終于可以自由地選擇,而且接觸這些球類也更多的時候。我當時也是初中加入了足球隊。”
不止是這樣,不止是足球。孤獨來自心靈的時差。在清晨中極早地醒來時,林驚蟄踩在冰冷的地面上把窗簾拉開一條縫,又溜回去。躺在床上等着漆黑的天空慢慢變為深藍色,而後逐漸變淺,直到馬路上車輛駛過的聲音變得明晰。林驚蟄喜歡車輛呼嘯而過的聲音,不是直面而是隔着 玻璃聽到它們。
“是不是如果我是男生就好了?”
孫曉英老師摩娑她背脊的手頓住了,她聽見她輕輕地笑了,林驚蟄感覺受到了侮辱,她掙紮了一下,試圖脫離孫曉英老師的懷抱,但沒有成功。
“坦誠地說,我也有過這樣的想法,”孫曉英老師的聲音宏亮而輕快,“甚至現在也偶爾會這樣想。我現在應該很鄭重地告訴你,不是這樣的,這樣的想法很偶然。丁老師之前跟我說過一些你的情況,我想過一些周全的話,不過你一問,我突然不想說我準備的話了。”
孫曉英老師放開環繞着林驚蟄的雙臂,她退後幾步,讓她們可以直視對方的眼睛。她的嘴角仍舊噙着笑意。
“這隻是一個開始,你往後可能一輩子都會想到這個問題。在各種時候,月經的時候,選科的時候,選專業的時候,找工作的時候,甚至,”她聳聳肩,“被催結婚生子的時候。但這是沒有意義的,我這輩子不會成為一個男的,你也不會,就算咱倆的人生重來了,變成了倆男的,世界上别的不是男的的女的,她們一樣生活得不好。要做想成為男的的女的很簡單,要做想成為女的的女的很難。”
孫曉英老師大笑幾聲,“我像在說繞口令,”她的眼睛閃閃發光,“但如果你連這點兒難都跨不過去,那我就不會站在這裡對你說話了。”
林驚蟄走向前去,把頭埋在她的肩膀上,放聲大哭。
忍住眼淚有一個很好的方法。掐住自己的手,瞪大眼睛,深吸氣。
但我希望你不會用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