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依舊是沉默……
陸言深把臉頰貼在自己的手臂上,枕着往外看。
夜已經深了,路上沒幾個人,大家都回了家,過着各自或熱鬧或安靜的生活。
遠處的居民樓亮着燈,有時還能間或看見一兩個小小的人影在窗邊晃動。
他們呆在自己的家裡……
“鸠占鵲巢。”陸言深安靜的望着窗外,靜默了半晌才說道。
“嗯。”賀修遠少見的沒反駁。
“越是靠近,越是折磨。”
“嗯,之後她送了我一個書包。”
十六很難描述他拿到那個書包的時候是什麼感覺,大概是竈台上所有的調料都放進一盤菜裡的複雜。
老太婆親手把書包給他背上,滿臉堆笑的摸了摸,“新書包,多精神!就是有點買小了,先用着,回來奶奶再買新的。”
沒有買小。書包箍在十六的肩膀上,卡的很緊,他能聞見從新書包上傳來的那股子塑料味兒。
沒有買小,十六在心裡又默念一遍,這就是小啞巴的尺寸。是他比小啞巴壯一些,背上才顯小。
“背上新書包,書瑞讀書就更有勁了。上回數學97,我看這回100沒問題!”老太婆興沖沖的抓着十六的肩膀,“咱們書瑞讀書那可是一把手。”
十六任由她抓着,面無表情一動不動。他又開始犯惡心,胃絞着痛,順着食道往上反。
每每她摸他的頭,叫他“書瑞”,都叫他惡心,叫他想吐。
十六不知道自己怎麼不開口戳破這個誤會,她把他當成那個需要人可憐的小啞巴來疼,他又不需要别人可憐。
不戳破大概是因為他可憐她,可憐她這個無依無靠的瞎眼老貨,可憐她做着含饴弄孫的美夢。
不是因為她的手很大很暖和摸的他很舒服,不是因為她給他花錢她高興,也不是因為在下雨轉涼的時候她給他披上一件外套。
他可憐她,僅此而已。
陸言深閉上眼睛,緩緩的開口,“你知道嗎?胃是情緒器官,在身體健康的情況下,它比你的嘴巴和腦子誠實多了。你想吐隻是因為……”
陸言深沒再說下去,賀修遠也沒應聲,他們都知道那未盡之意。
難過——
十六抱着書包縮在床上,聽見外頭女人醉醺醺嬌笑着跟人打電話。
“砰”的一聲走進房間,一眼也沒看他。他過得好不好,與她無關,隻要活着就行。
這樣漠視他的,把他等同于沙發,水壺,茶杯的女人是他的親生母親。
而摸着他的臉把買來的草莓連葉子一并去掉,再塞進他嘴裡的老太婆跟他毫無關系。
是的,跟十六毫無關系。就連那些慈愛與關懷都不過是冒名頂替後的虛假。
難過,十六覺得好難過,他緊緊抱着那個書包,卻覺得胃部越來越痛,連帶着附近偏左的位置也跟着疼起來。
越是靠近,越是痛苦。
最是歡愉,最是驚懼。
十六為什麼是十六?就不能是其他孩子嗎?就不能是劉書瑞嗎?
十六掙紮着,在床上翻滾,無論他怎樣蜷縮都覺得抱不住這書包,總有幾處漏在外面。
可以是劉書瑞的……隻要你再不開口。占了别人的位置又怎麼樣呢?隻要沒人知道,那就是你的。何必掙紮?去他媽的煎熬!想要,就是攥進手裡!
十六睜着眼躺在床上,四肢大敞,書包就靜靜蓋在他胸口上。
在這一晚,十六再次确認了自己就是别人嘴裡說的秉性低劣的雜種。
該怎麼去形容呢?這是一個讓人聽了想歎氣的故事。長長的歎一口氣,把心中的郁結歎個幹淨。
陸言深看看賀修遠,隻一眼就把頭又别過去了,因為不忍心。
鸠占鵲巢的痛正如他方才說的那樣,越是靠近,越是折磨。可如果虛假的謊言沒被打破,即使是謊言對于十六來說也是殘存的止疼片。
就憑借那一點點的溫柔,也是能過得去的。
把頭埋在臂彎裡,陸言深不想再看賀修遠,他悶悶說了一句,“但已經沒有十六了,更沒有劉書瑞。現在隻有賀修遠。”
不是十六了,他連劉書瑞都做不成。還輪不到思索如何平衡冒牌頂替的痛苦,連冒牌貨也當不成了。
賀修遠沒再往下講,陸言深也能猜到之後的情節。
賣給賀家了,“父不祥”變“私生子”,親媽拿了錢歡天喜地拍屁股走人,對十六留下一句,“飛上枝頭變鳳凰”。
那哪是栖着鳳凰的梧桐枝,那是挖人心肝的殺人藤。
賀修遠的爹賀封晏,有名的風流種子,他流連花叢,生下的私生子女可是不少。六七個找上門之後,賀家老爺子徹底發話,再敢有找上門的,就打斷他的腿。
幸運的是,賀修遠在那之前的最後一個。
“叫什麼十六。叫修遠吧。”改了名,賀封晏就走了,一秒都不多留,快的讓賀修遠都記不住他親爹的模樣。
“賀修遠……”周圍所謂的“哥哥姐姐”圍上來,“真幸運啊,你是最後一個。”
幸運嗎?賀修遠阖上眼,他真的分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