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國子監内監生都要習六藝,如宋餘所在的廣業堂,每隔兩日便有騎射課。這樣的課,宋餘已經許久不曾參與過了,他初入國子監時,頭一回上騎射課就在馬上發了病,若非監内助教經驗老道拉住了馬,隻怕宋餘免不得要栽下馬受重傷。
後來宋餘又去過幾回,可每一回都是臉色蒼白,幾乎站都站不住,後來國子監便特許了宋餘不必來參加騎射課。
一同上騎射課的監生見了宋餘都愣了一下,三三兩兩的,議論紛紛。宋餘也換上了窄袖勁裝,身量颀長挺拔,若不是眼神遊離,忐忑不安,還當是哪家英姿飒爽的兒郎。宋餘對耳邊那些低低的議論充耳不聞,他隻遠遠地看着偌大馬場上的幾匹馬,嘴唇有些發白,不知在想些什麼。
“宋餘,我聽聞你……你身子受得住嗎?”開口的叫黎川,同是廣業堂的監生,他雖入國子監才一年,卻也對宋餘的事情有所耳聞。自上回博士在堂上斥責了他們一番後,倒是有幾個學子對宋餘友好了許多,黎川便是其中之一。
入讀國子監有幾條路,如阮承青是恩蔭入學,黎川卻是實打實的靠着學識入的國子監。他是商州舉子,父親是州内小吏,他為人聰敏向學,成績頗佳,深得極為授業博士的喜歡。
宋餘愣了一下,沒想到黎川會主動詢問,有些受寵若驚,他抿抿嘴唇,低聲說:“我可以的。”
他如此說,黎川也不好說什麼,輕聲道:“你若是身子不适,不要硬撐,量力而行。”
宋餘看着黎川,輕聲道:“謝謝。”
黎川笑着擺擺手,還要說什麼,卻見幾騎縱馬而來,當中一人騎着一匹棗紅駿馬,穿着窄袖翻領胡服,腰佩狻猊蹀躞帶,耳上挂着明晃晃的金圈,張揚十足。他身邊跟着的是國子監司丞和教授騎射的助教,身後還跟了扈從數騎。
宋餘驚咦了一聲,就聽一旁的黎川說:“司丞如何來了,那人是誰?瞧着是個胡人。”
宋餘還沒說話,已經有識得姜焉的人開口道:“齊安侯……他怎麼來了?”
“齊安侯?”
黎川恍然,說:“原來他就是齊安侯姜焉。”
宋餘點頭,應和:“齊安侯。”
他們正說着,姜焉一行人已近了,衆監生已經擡手行禮,說:“學生見過司丞,見過老師。”
司丞颔首,環顧一圈,對衆人道:“這位是齊安侯,還不見過侯爺。”
監生當即又朝姜焉見了禮,姜焉抓着缰繩,微微一笑,坐在馬上,道:“諸位監生免禮。”
司丞道:“奉陛下口谕,齊安侯将暫任國子監助教一職,教授爾等騎射課業。侯爺弓馬娴熟,便是聖上都多有贊譽,望爾等惜此良機,勤勉努力,不負聖恩,不負侯爺教導。”
此言一出,場上的監生都愣住了,他們自是知道姜焉的名頭,可聽說也隻是聽說,他們不曾親見,姜焉到底是一個胡人,如何能做他們的老師?
眼見學生面面相觑,司丞心中也叫苦,誰知道這位好端端的要請旨來國子監,偏陛下還允了,他輕咳了一聲,道:“爾等有異議?”
當中一人開口道:“司丞大人,自本朝開國以來,從未有胡人在國子監任助教的先例。”
“韓兄說的是極,胡人豈能為師?”
……
姜焉笑了,他那張臉生得輪廓分明,眉骨高,眼窩深,一笑更顯傲氣,說:“依你們的意思,本侯教不得你們?”
“孔聖人道三人行,必有我師焉,莫不是昔日聖人求學,也要分個齊魯趙魏,鮮卑突厥,還是說你們覺得,聖人之言是錯的?”
他這話問得刁鑽,場上俱是儒生,哪個敢說聖人之言是錯的。
姜焉拍了拍身下的棗紅駿馬,道:“本侯五歲就開始騎馬拉弓,莫說你們這些錦繡堆裡長大的書生,就是在大燕六十萬邊軍裡,能與本侯論長短的,也不過一手之數,本侯教不得教你們?”
姜焉目光自場中衆人面上一一掃過,他瞳色淺,日光映射之下,透着幾分淺碧,妖冶懾人。不知是不是宋餘的錯覺,姜焉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的時間分外長。
過了片刻,又有一人仍有幾分不虞,大着膽子道:“侯爺身份貴重,又負領兵戍邊之責,箭矢無眼,萬一我等騎射不精,傷了侯爺——”他話還沒說完,就聽姜焉輕笑了一聲,他抽出佩戴在腰間的一把短匕,匕首上綴了數顆寶石,寒芒熠熠,足見是把不可多得之物。
姜焉說:“此物乃是本侯十五歲第一次領兵枭首胡匪匪首時,我族中大巫師所贈,削鐵如泥,你們當中,有誰能傷着我,這把匕首,就是他的了。”
有幾人對視一眼,越衆而出,道:“學生不才,想向侯爺請教一二。”
姜焉騎在馬上,笑道:“好啊。”
氣氛一下子就熱烈了起來。
宋餘慢吞吞地縮在人群後,黎川說:“他們都說顧宣是武狀元之才,說不得他還真能和齊安侯比一比。”
宋餘一句“不可能”脫口而出,黎川微怔,道:“為何?”
宋餘眨了眨眼睛,理所當然道:“因為顧宣的對手是武師傅,而齊安侯的對手,是關外的匪徒,犯邊的胡人。”
黎川恍然,他不由得認真看了宋餘幾眼,他耳邊浮現了他曾聽過的一件轶聞,道是多年前,陛下曾在北山圍場圍獵,不知怎的,竟闖入了一隻壯年黑瞎子。那黑瞎子發了瘋,傷了不少人,甚至直逼狩獵的陛下。
突然有兩箭疾射而來,箭勢猛霸道,正中癫狂咆哮中的黑瞎子雙目。
射箭者,是當時不過十二歲的宋家五郎,宋餘。
22
看熱鬧的人多,宋餘自知不讨喜,也不會往前湊,索性就和黎川蹲在後頭揪着草,有一下沒一下地閑聊兩句,不過片刻,就聽見人群裡穿出來的驚呼聲。
就如宋餘所說,顧宣在這國子監裡是佼佼者,姜焉卻是生在邊關,長在戰場,經血雨腥風洗禮,又豈是顧宣一個連血都沒見過的少年能比的?
姜焉有意要挫一挫他們的傲氣,顧宣要比騎射,姜焉與他比,連帶着旁的監生要和他近身相鬥,姜焉也應了,甚至讓他們群起來攻,最後自是抛餃子似的,将這些不抗揍的監生一個一個都摔将了出去。
人群中的姜焉負着一隻手,身姿挺拔如勁竹,頗為遊刃有餘。
有人躍躍欲試,宋餘揪了根草,就聽黎川問他:“你不想上嗎?”
宋餘愣了一下,道:“我?”
黎川點頭,說:“你。”
宋餘搖搖頭,小聲說:“我不會打架。”
黎川深深地看着宋餘,說:“試試呗,畢竟以下犯上揍侯爺的機會,不是日日都有的,”他話裡有幾分狡黠,宋餘垂下眼睛,看着自己的手,沒有說話。
那廂姜焉一眼看來,就見宋餘低着頭不知在想什麼,黎川偏頭看着身邊的宋餘,二人靠得近,似是親近的模樣。
旋即,有人一拳沖來,姜焉腳下未動,截住對方手腕一扯直接将人丢了出去,砸在還想沖上來的幾個監生身上,“還有人不服?”
他擡起眼睛,環顧了一圈,場上的監生年紀大都不大,雖沖動又有些酸氣,卻也是願賭服輸的,不多時,見顧宣頭一個站出來拱手對姜焉行禮,道了聲,“學生見過老師”,便也紛紛行了禮。
如此,姜焉就順理成章地成了國子監助教。
當日的授課内容是馬上射箭。監生不是頭一回上這個課,家世好的,馬場上有專屬于自己的馬,差些的,騎的就是國子監的馬,宋餘卻是許久沒來,也是一時起意來的,侯府自是沒有備下他的馬,管馬的小吏見了宋餘要來挑馬還愣了下,說:“宋監生,不如試試這匹,”他指着一匹黑馬對宋餘說,“這是一匹将将成年的母馬,性格溫馴,最合初學者。”
宋餘還沒說話,卻聽一記清朗的聲音,道:“宋餘,你騎這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