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餘擡頭看去,就見姜焉不知何時來了,正看着他,姜焉屈指吹了聲口哨,就見他那匹棗紅色駿馬踢踏而來。他這匹馬和馬場上的馬不同,姜焉的馬是戰馬,不但體型健碩,四肢矯健修長,鬃毛柔亮,一看就是難得的千裡良駒。
宋餘呆了呆,擺擺手,無措道:“侯爺,這是你的馬,我如何能騎……”
“有什麼不能騎的,”姜焉摸了摸馬的脖頸,說,“它叫踏星。”
小吏一見姜焉這馬就知這是一匹野性難馴的馬,不是誰都能騎得的,他生怕姜焉不知宋餘的病史,好心辦壞事,将宋餘摔出個好歹,忙道:“侯爺,宋監生體弱,若隻是想在馬場上小跑兩圈……”
姜焉道:“他又不是泥捏的人?”
小吏:“哎,宋監生他這……不太一樣。”
姜焉不耐煩與他啰嗦,也不喜歡聽他這話,隻看着宋餘,說:“宋餘,你敢不敢騎?”
宋餘怔怔地看着姜焉,姜焉那雙隐隐透着淺碧的眸子如一汪淺淺的潭水,專注又認真,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緩緩伸手摸了摸這匹名叫踏星的棗紅色駿馬。踏星打了個響鼻,似乎是下意識地想躲,就被姜焉眼疾手快地按住了,對宋餘道:“去給它拿點兒草料。”
宋餘讷讷地應了聲,馬場上自是有新鮮草料的,他回來時就聽姜焉和踏星不知說什麼,大抵是雲山部族語,一旁的小吏聽得一頭霧水。姜焉瞧見他回來,揚了揚下巴,說:“喂。”
宋餘“噢”了聲,将馬草探向踏星,踏星扭過頭,不肯吃,姜焉氣笑了,拍了馬一下,警告道:“吃,不吃就等着挨餓吧。”
踏星委委屈屈地拱了姜焉一下,這才伸腦袋去就宋餘手中的馬草。
宋餘瞧瞧踏星,又瞧瞧姜焉,姜焉語氣自然,道:“在京裡吃多了精料,嬌氣了。”
宋餘将信将疑,不知怎的,他在姜焉那副蠻不講理的作派裡瞧出了幾分莫名的熟悉感,心裡的生疏倒是少了幾分。喂過馬草,姜焉便讓宋餘騎上踏星,宋餘久未騎馬,一時還有些躊躇,低聲道:“不若我還是騎那匹馬吧。”
他說的是小吏讓他騎的那匹,姜焉也不惱,道:“摔不着你,有我在。”
“宋餘,你當騎戰馬。”
宋餘愣了下,望着姜焉,他竟在姜焉的眼中看見了許久不曾見過的期待。他讓太多人失望,已經很久見過這樣的眼神了。宋餘胸中陡然湧上一股不知名的情緒,他不想再讓姜焉失望。
姜焉看着宋餘笨拙地踩着馬镫翻身上了馬,心頭微微松了口氣,他擡起頭,看着馬背上的宋餘,少年微微俯身,撫着馬頸,刹那間好似穿越了時光,和記憶中的模糊身影兩相交疊。
宋餘。
姜焉恍惚了一下,看見他眉眼間的惶惶忐忑,才回過神,他道:“不着急,先适應一番,要是覺得可以了,再慢慢走幾步。”說罷,姜焉竟伸手拉過了踏星的缰繩,一副要為他牽馬的樣子。宋餘吓了一跳,道:“不……不必了,齊安侯,我自己可以的。”
姜焉說:“老實坐着,這是本侯的第一堂課,總不能頭一遭就讓學生摔了。”
宋餘受寵若驚。
姜焉牽着馬,帶着宋餘緩緩行了幾步,宋餘原本就是會騎馬的,雖忘了,可有些東西已經刻入了身體的本能反應當中,自也不用當真姜焉從頭教起。姜焉漸漸松開了缰繩,看着逐漸變得放松的宋餘,他騎着馬,無意識間已經離開了馬廄,轉入了馬場内。
馬場廣闊,其上不乏縱馬馳騁的監生,宋餘聽見身後有馬蹄聲疾來,回頭看了眼,卻見幾個賽馬的學子先後縱馬而來,恍惚間,幾個炮火連天的畫面湧入腦海中,夾雜着凄厲的厮殺聲和槍刀入肉的聲音,催命一般。
“五郎,走啊!别回頭!”
“少将軍!快走!”
泣血的咆哮聲在宋餘耳邊炸響,宋餘手腳俱軟,鼻尖似乎都聞着了濃郁黏膩的血腥氣,他抓着缰繩,嘴唇翕動,“不要,不能走……”
此刻不再是天高雲闊,安逸自在的馬場,而是北境風雪關外生死一線的舊日戰場,是宋餘數年不忘的噩夢。他渾身發抖,手中握住的缰繩也松了開去,身下的踏星受奔馳而過的幾騎影響,不甘落于人後,撒開雙蹄奔了出去。
“宋餘!”
23
馬上的宋餘不曾聽見姜焉那一聲驚呼,他陷在血腥的夢魇裡,在屍山血海中浮沉。姜焉氣得恨不得按住那匹傻馬的腦袋狠狠敲幾棒子,眼下卻顧不得其他,直接奪了一個學子的馬趕上正在撒歡狂奔的踏星,又縱身而起,掠上宋餘馬背抓住缰繩強行勒停踏星方教場上衆人的心緩了下來。
他這一番自搶馬,至追逐再到勒停踏星的動作極快,仿佛隻在瞬間。姜焉一手摟住宋餘,方發覺他身體抖得厲害,臉色慘白如金紙,姜焉輕輕拍了拍宋餘的臉頰,低聲喚他:“宋餘。”
黎川和顧宣幾人反應快,已經趕了過來,他們搭手将宋餘扶下了馬背,姜焉一下馬就接過了宋餘,一邊問:“請大夫了嗎?”
黎川說:“已經請了。”
姜焉皺着眉,看向失了魂似的,半閉着眼睛的宋餘,他仿佛極痛苦,抓着自己的腦袋,拍打着,姜焉按住他的手,貼近了,隐約自他口中聽到了幾聲含糊不清的“爹”、“娘”、“齊叔”……姜焉将溫熱寬厚的手掌貼着宋餘的臉頰,道:“宋餘,宋餘。”
眼見圍過來的監生漸多,都看着宋餘,三三兩兩側頭私語,姜焉淡淡道:“都退開。”
“那個誰,”姜焉說,“你留下。”
他指黎川,黎川愣了下,看着紛紛退開的監生,隻得應聲:“是,侯爺,學生黎川。”
姜焉道:“他以前也這樣?”
黎川猶豫道:“學生也不知,自學生入學至今還是頭一回見宋監生來騎射場,不過,”他頓了頓,說,“聽旁的同窗道,宋監生以前在騎射場發過兩回病,險些……祭酒大人便特許了宋監生不上騎射課。”
姜焉若有所思。
國子監内是有大夫的,離得不遠,老大夫提着藥箱匆匆趕來拿銀針給宋餘紮了幾針,宋餘的神情才漸漸變得平和。他睜眼時,就望入一雙泛着淺碧的眼瞳裡,他愣了半晌,忙自姜焉懷中爬了出來,“……侯爺。”
腿還有些軟,姜焉扶了他一把,說,“慢些。”
宋餘看了眼遠處觀望的同窗,也明白了過來,自己這是又“犯病”了——白白糟蹋了姜焉的好意。他朝姜焉歉疚地笑了一下,說:“侯爺,對不住,擾了你的第一堂課了。”
姜焉微怔,說:“這說的哪兒話,”他道,“踏星性子太野,又欺生,是這蠢馬欠收拾,該是我跟你說對不住,險些害你墜馬。”
宋餘擺擺手,道:“都是我自己不争氣,和侯爺的踏星無關。”
他道:“侯爺,我先自個兒坐會兒,你先去授課吧。”
姜焉看着宋餘客氣又生疏的模樣,和在家中對黑貓時的他全然不同,一時竟有些不适,還有點兒微妙的落差,“宋餘,散學後可有事?”
宋餘:“啊?”
姜焉說:“請你吃飯,權當本侯向你賠罪。”
“……不,不用,”宋餘手足無措,“侯爺本也是好意,是我不好,不争氣,差點連累侯爺,該我向侯爺賠罪才是……”
姜焉笑了,道:“好啊,那你請本侯吃飯吧。”
宋餘:“……诶?”
姜焉道:“宋監生不願意?”
宋餘看着姜焉絲毫不似作僞的神情,他抿了抿嘴唇,說:“侯爺想吃什麼?”
姜焉道:“上回聽阮承青說太和酒樓的金齑玉鲙極是味美,就去太和酒樓吧。”